时值金秋,满街灿黄醺红的落叶飞舞,阳光也温和喜悦,并不过分炽热,如同盛夏绵长柔软的余韵,熨贴地洒向久已寒病的石头城。城门大开,一骑当先策马而来,甲胄闪着耀眼银光,沿路人群的欢呼渐渐模糊消隐,那人径自往他的方向,直冲到他跟前才勒住马,轻快地跳下来。
他不禁伸手拂去那人发梢落叶,听见戏谑而低沉的声音,“陛下,新婚贺礼可还满意?”
宋璟醒来,仍眷恋梦中相遇,怅然若失,忽而想起什么,忙唤黄贞来。
“过几日,朕要去一回清河寺。”那夜清河寺,他于佛前长跪发愿祈求王充平安归来,如今梁郡竟克,王充回京,当去还愿。
“王充到哪里了?”宋璟算过日子,早两天便应到了,不知为何路上却耽搁这么久,若早些到,还赶得上他的大婚。
黄贞立刻跪倒,“回陛下,王充前日到京城,因其目无朝廷擅自兴兵,已逮送诏狱。丞相有言,陛下大喜的日子,这等事原不该上闻圣听。”
宋璟只觉眼前发黑,扶着床沿才勉强稳住身形。
“他奉的是朕的圣旨,如何是擅自兴兵?”王充分明奉圣旨行事,却被下诏狱,名为诏狱,实无诏旨,他这个皇帝竟不知情。
黄贞大惊,压低声音,“陛下岂可私自下旨?若教葛丞相得知,必大不利于陛下!”
顷刻之间,主仆二人皆明白了,葛浑如今还不知道,必是王充隐瞒下圣旨的事。黄贞由衷松一口气,只觉大家都捡回一条命。
宋璟紧紧攥着衣摆,脸色煞白。擅自兴兵,乃谋反死罪,葛浑已动了杀心。诏狱刑囚酷烈,是为了要王充招出幕后主使,他并不怕王充说出他,只怕王充不肯说,怕王充不能活着出来。国朝对燕七年未尝一胜,葛浑从来都说是北朝马上立国,军力太盛不可匹敌,非战之罪,如今王充兵不血刃便克复梁郡,自然戳破他的借口,教他颜面大失,葛浑沽名钓誉之徒,焉能不恨?况且葛浑作威作福,正是依仗手中兵权,其亲戚朋党皆居于军中要津,牢牢把控军事,但凡有一支部队竟不受其辖制,必被葛浑视作眼中钉肉中刺。
这两日因天子娶妻,葛家嫁女,京城中处处张灯结彩,共襄盛事,这份洋洋喜气唯独洒不进诏狱。葛浑当权以来,诏狱即成了他打击异己恐吓朝官的工具,其苛酷残烈举世闻名,不少人被活活拷虐至死,王充既得罪于葛浑,在那里不知要吃多少苦头。
“此事他既不肯说,便由朕来告诉丞相。”宋璟的语气缓慢而坚定,“丞相若还认朕这个皇帝,便该认朕的圣旨,不该错杀忠臣,他若欲行王莽之举,”小皇帝扶着床沿站起身,“这般天子,朕亦做够了。”不过是一死,他苟活至今,忍气吞声,曾不如慷慨一死!
黄贞侍奉宋璟多年,眼见小皇帝年幼失怙,几乎是一夕之间便变得寡言,少年老成,仿佛已早早剥离了感性情绪,葛浑屡屡试探,小皇帝从来表现得沉静淡漠,恭谨克己,毫无怨言,鲜少流露一丝不满,更不曾如此失态。白瓷般平静无瑕的面具裂开一道缝隙,他才窥见少年天子煎熬忍耐的炽烈悲愤,心中烈火,七年来一刻不曾熄灭。黄贞叩头苦劝,“陛下!还不是鱼死网破的时候!”何况纵然粉身碎骨,未必挣得网破,“王充下诏狱已两日,严刑之下,不曾吐露半字,陛下当知其回护之意,莫枉费这份苦心!”
言外之意,宋璟自然听出。他前朝后宫孤立无援,倘若现在与葛浑撕破脸,无异于自寻死路,不能撼动葛浑分毫,也救不了王充。
何况……
若王充是为免贻误战机,一时忘了与上官沟通,便兵发梁郡,尚可解释为热血报国鲁莽冲动,或可功过相抵。
若王充是奉了他的密旨,绕过葛浑控制的层层武官,突袭燕国,屯兵梁郡,便是他勾结外官,意图另立山头,对葛浑发动政变,葛浑无论如何也不会善罢甘休。
他被冲昏头脑,竟忘了这一层利害。
半晌,小皇帝低声道,“黄贞,更衣罢。”
那道裂缝似乎已弥合消失,犹如从未出现过,苦心经营的白瓷面具依旧光洁无瑕,无悲无喜。换上华美沉重的衮冕服,小皇帝仍是百官所熟悉的样子,漂亮而沉默的傀儡摆设,隐匿于华服之下,使人但见衮服象征的天子权柄,却往往忽视了还有一个活生生的皇帝。
葛元君从小便知道她将来要嫁给天子,母仪天下。她不曾见过皇帝,只听父亲说,那是个温和怯懦的年轻人,母亲补充说,而且有一副好相貌,否则她也不舍得闺女嫁过去。一入宫门深似海,若是只能对着一个不堪入目的夫君,岁岁年年岂不难熬?葛元君打量父亲的尊容,深知母亲这是血泪教训肺腑之言。
大婚仪的流程极为复杂冗长,葛元君几次困得要睡过去,勉力支撑着按部就班地更衣、行礼,反反复复。终于挨到夜里,与少年天子同坐在床榻上,她才猛地一激灵清醒,定睛望着身侧的年轻人,母亲没有骗她,小皇帝的相貌使她感到从前见的兄弟叔伯皆丑陋如泥土,真不知自己从前是怎么过来的。君子如玉,今日始知。
她试探性地唤了一声陛下,一张嘴便忍不住打了一个巨大的哈欠。她赶紧捂住嘴,后悔一见面便给夫婿留下无礼印象,她的夫君只是微笑,对她说了仪式以外的第一句话,“这几日繁文缛节,着实辛苦你,若是困倦,休息便是。”
葛元君心性单纯,喜怒都挂在脸上,听到宋璟允许她先休息,立刻眉开眼笑谢了恩,直接瘫倒在床上。迷迷糊糊间,她还记得礼节性关心下小皇帝,“陛下不困吗?”
宋璟替她掖了被角,微笑道,“朕习惯了。”
是夜月明星稀,满地清辉。葛元君已睡熟了,宋璟走到窗边,遥望同清河寺那夜一般的月亮。诏狱形如幽穴,白昼犹如长夜,不见日月,昼夜无光。这般好的月色,王充不能望见,更不知他与王充此生,是否还能再有月下共游一夜。
王充既然冒死瞒下密旨,想来一开始便已决心要独自担下擅自兴兵、妄启战端的罪名。可笑可恨他还以为一封亲笔血诏能护住他的将军,其实王充早看明白,在葛浑的只手遮天面前,皇帝的诏书毫无用处。明知如此,却肯为他一句话豁出性命,只因他想要走出宫墙,因他想要收复失地。他几乎后悔那夜同王充去了清河寺,他对一个只匆匆见过几面的人袒露了从未与任何人说过的愿望,不曾想过这个人竟会真的不顾一切帮他实现。
他是何其无能无用的皇帝,不值得这一腔赤诚。
诏狱监牢地势低洼,阴暗潮冷,前日下了雨,仍积着没过脚踝的水。床是一张薄木板,甚至可以浮在水面上,人一躺上去,身体即刻浸在凌冽彻骨的冰水里。王充刚到诏狱,见面礼便是杖刑,木棒削得尖利,顶端还嵌着铁钩,杖杖见血。新鲜的伤口泡在冰冷积水里,雨水染成胭脂色,剧痛蛇一般往骨髓深处钻。王充只好勉强坐起身子,稍稍减轻上半身的痛楚。一夜不能成眠,清早狱卒拖他出去,仍旧是杖刑。
诏狱杖刑分两种,一种外轻内重,衣服都没破,实际脏腑已受损,不多时就咽气,另一种外重内轻,虽血肉模糊痛苦不堪,却不至要人性命。王充习武之人,晓得分寸,疼归疼,倒没伤到骨头,看来葛浑暂时还不打算杀他。
王充几次被打晕过去,又以盐水浇醒,后背尖锐钻心的疼叫他一刻不得喘息,冷汗滑落在地,积成小小的水洼。
这是诏狱的下马威。人犯挨过一番长时间的毒打,往往意志崩溃,只要能允许他们稍得歇息,便什么罪都愿认都愿招,宁可立刻死了,都比漫长的折磨痛快得多。
审案的校尉此时恰当好处地登场了。靴子声由远及近,男人蹲下身,扳着王充的下巴,逼他仰起头,“谁让你去打梁郡的?”
王充张嘴只觉喉头腥甜,剧烈地咳嗽起来,好不容易喘平了气,才道,“打梁郡是我的决定。”
“何人指使?”
“我身为岳城守将,为守岳城,必取梁郡。至于是谁指使我当岳城守将,”王充居然还笑得出来,“自然是葛丞相。”
到了黄昏,他才被丢回牢房里。狱卒送来晚饭,菜色竟然很不错,比先前泔水一般的饭食好了太多。甚至还有酒!王充只尝一口,便猜出是顾小灵家的陈酿。他父兄俱在外任,况且以临沧侯的作风,知道他暂无性命之虞,大概不会出手管他。愿意冒着风险送饭菜的也只有发小了。
借着酒劲的麻痹,王充竟然得以在潮冷与疼痛的双重折磨中沉沉睡去。算来这只是他在诏狱度过的第二夜,却觉得像过了一年那般漫长。
他梦见梁郡高耸的城楼,梦见被处刑的燕军人头滚落在地,仍在咒骂他不得好死,梦见兵营里列阵的新兵,拿枪的姿态像极他小时候,他同这一切暂且告了别,骑着马星夜兼程往石头城赶,城门打开,纷飞落叶,秋日斜映,他望见少年天子在等他。
王充的手指生得修长,谢夫人总称赞这是适合握笔弹琴的手,她深自盼望儿子可以继承她的家学,做一位清雅名士,可王充偏要拿这双漂亮的手去舞刀弄枪。
拶子套入指间,两边拉紧,粗糙木拶深深嵌入血肉,一片淋漓模糊的殷红,十指连心,竟比杖刑还疼得多。
剧痛之下,思绪却恍惚飘远。浓重的血腥味让他回想起已被他烧掉的圣旨,曾贴身藏在前襟的一截衣袖,即使已烧成灰烬,仍熨着他的心口。那是宋璟割破手指的血,春葱白玉一般的手指,指尖一点血色,竟牵着他心痛这样久。
诏狱昼夜不分,容易忘却时间,算来宋璟的婚期也就在这两日。葛浑的算盘打得清晰,皇帝后宫空置已久,专为等葛元君入主,如此方可保证皇长子是葛家骨血。皇帝将到亲政的年纪,葛浑已渐渐失去摄政的合法性,若此时弑君,皇帝无嗣,便要由年长的宗室入继大统,葛浑更没有理由摄政,一旦有了皇子,即使襁褓幼儿,亦可父死子继,届时葛浑进可以主幼国疑为由,改朝换代,退可安稳再做至少十几年摄政大臣。宋璟的处境,一日甚一日凶险。
王充从前对朝局毫不在乎,以为这是父兄考虑的事,奈何演武场上惊鸿一瞥,此心不由己。那株牡丹困在石头城的天罗地网泥沼中央,他每欲靠近,便无可挽回地泥足深陷。
要怎样才能救他?也许当初在清河寺,本不该送宋璟回去,也许宋璟那夜跟着他出宫,便是希望他会带自己走。他们可以一起离开石头城,隐姓埋名,随便如何生活,只要远走高飞,将阴谋与杀伐都抛诸脑后。像寻常朋友一样,郊游,抚琴,共看春花秋月,夏日林荫对弈,冬季酌酒赏雪,待宋璟身体好一些,便沿江乘船,去访名山大川。即便葛浑差人追捕,边陲户籍散乱,应可浑水摸鱼,只是宋璟若亲见边城流离失所的惨象,必会伤心。
王充忍不住嘲笑自己的痴心妄想,但痴心妄想也有好处,单是想象他与宋璟夜奔出京,披星戴月并辔策马,足够让他暂且忘却糜烂猩红的血肉与深可见骨的伤口,忘却当下仿佛无边无际的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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