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狱卒送饭来,王充双手重伤,竟连碗都捧不住,饭食撒了一地,沦落至此,他唯有苦笑。狱卒收了顾小灵的好处,大发善心地给他灌了些酒。
这时审案的校尉却又来了,他只穿着单衣,便被拽到屋外的空地里。
他认得一旁站着的人,葛浑的亲信傅丛,现如今掌着诏狱。王充懒洋洋地笑,“傅大人,这么晚了还劳心劳力,真是大忠臣哪。”他说话一向玩世不恭腔调,叫人分不出是真心赞美还是有意讽刺。
傅丛亦回以微笑,“本应早些来看望王公子,只是今日圣人大婚,百僚朝贺,我也忝列其中,这才夜里来见。既为王事,不觉劳苦。当然,王公子若肯据实说来,我们大家便都轻松了。”
“实情我已说了几遍,傅大人问再多次也是一样的回答。朝廷让我守岳城,我便只知守岳城,不知其他。若要守岳城,必须取梁郡,否则岳城便守不住,实情如此。傅大人若不信,拿地图来一看便知。傅大人不妨告诉我,丞相想听到什么答案?”
“丞相当然想听实话。”
“实话我已说了,傅大人却不满意,想来是另有期望。诏狱想要构陷谁,原是易如反掌的事,我说什么都一样。何况傅大人连要陷害谁都不告诉我,在下屈打成招都不知道该怎么编哪。”
傅丛的笑容仿佛是镶嵌在脸上一般,柔声道,“王公子一时记不清也无妨。我有一样好东西,可以帮王公子仔细想一想。”他一抬手,三个人一齐拖来一副木枷。“知道王公子是武探花,寻常的木枷配不上,专门为你做了一副有分量的。”
木枷钳制住人的脖颈与双手,几乎无法动弹。傅丛忽然靠近了,王充身负重枷,一时进退不得,傅丛的呼吸喷在他脸上,“王公子,你还年轻,家世好,心思又单纯,容易被骗,被人哄着做了事担了罪,以为自己硬扛着便是忠义,其实是愚忠愚义,别人只当你是称手的工具,用过了便扔。你在这里生不如死,害你到这里的人呢,正拥着温香软玉喝着美酒佳酿,何曾关心你的死活?这些话不是丞相的意思,是我想对你说。王公子,多想想你的母亲,至于旁人,不值得你这样。”
百斤重的木枷沉沉压在肩上,人犯不能倚靠,更不能坐卧,只能生生扛着。风露中宵,他独自站在屋外,寸寸骨骼被碾得酸痛不堪,几乎感觉将被千钧重负钉入地下,不远处校尉呵欠连天地监督他服刑,他艰难地抬起头,仰望薄雾掩映的明月。月色当然很好,毕竟是千挑万选的吉日良辰,专为天子的洞房花烛夜。宋璟着婚服,应是华裳美人,犹如盛世牡丹。他沉沦泥泞,身被血污,只堪梦中遥望。然而寒风彻骨,木枷沉重,竟让他一宿无眠,更奢谈做梦。
次日早朝,皇帝宣谕,“近来忙着大婚之事,竟忘了丞相一桩大功。丞相革新武举,注重实战,效果真是立竿见影。北朝马上立国,武功尤盛,葛丞相派的人一到边镇,已经收复了梁郡。丞相不拘泥旧制,能推陈出新,为国选良材,已是贤明,知人善任,收复失地,更是功莫大焉。朕欲在太学门外刻碑以述丞相之功,众卿以为如何?”
葛浑好名,当世权势已极,便追求树碑立传,万古流芳,只是太学地位清要意义非凡,从来只有孔圣人、太祖皇帝堪在此树碑,连显祖皇帝都未有这份荣幸。如今天子金口玉言,众臣只当是又一次对葛浑的殊遇恩宠,纷纷附和称善。
葛浑礼节性地自谦辞让一番后,亦欣然接受了。这块碑一立,碑文不多时便会传遍建康城,进而传扬天下,使黎民百姓皆知他于社稷有大功,将来他若要登上大位,这样的舆论积累自然是多多益善。
然而葛浑素来主张对燕媾和,如今王充攻克梁郡,便是不顾大局挑起战端,燕人若大军来犯,又要如何应对?尤其王充此次是擅自行动,朝廷预先不知情,殊为可疑。他命傅丛务必审出幕后主使,软硬兼施,威逼利诱,王充却一口咬定是他自作主张。葛浑心中原怀疑两人,一个当然是王充之父临沧侯,另一个便是钦点进士的当今天子。但临沧侯的作风他亦了解,此人只听命打仗,从不多事,乃老练谋身之臣,至于小皇帝,唯唯诺诺惟他马首是瞻,胆子小得不得了,更不像敢谋划此事的人。他担心朝野之中尚有潜藏水下的反对势力,可王充那儿问不出什么,便毫无头绪。
王充奏章中写他招募了上万流民,葛浑起先担心王充拥兵叛变,便决定暂时冷处理,召王充进京后再论罪。当时他还疑心小皇帝,不欲立后大事横生枝节,因而未曾告知皇帝。孰料大婚仪刚结束,不明就里的小皇帝就借着这事要对他论功行赏,叫他措手不及。他素来主张与燕修好,唯恐燕人南下,如今却担上兴兵北伐的名头,燕人怪罪起来如何是好?可收复失地毕竟是真正的大功勋,葛浑亦舍不得不要。
太学立碑之事传到太后耳里,叫她气得不行。葛浑被这天大的好名声哄晕了头,太后却敏锐地嗅出了不对劲。这样的大事,宋璟竟不曾与葛浑预先商量——而且不曾向她透露半点风声!她本来就担心宋璟年岁渐长,不甘受控制,定要将哪怕一星半点的苗头掐灭。
宋璟照例去太后宫中,见太后面色不善,立刻恭敬地跪下。
太后说话不紧不慢,措辞却极严厉,“官家何必如此?你如今翅膀硬了,什么事都可以自己做主,老身可不敢再管你。”
宋璟知道她为的是什么事,亦不敢多辩解。他幼年丧母,由嫡母教养,太后管束极严,动辄得咎,常受杖责,他事母至孝,从来恭顺有礼,毫无怨言。
宫人走上前,宋璟不禁打了个哆嗦。这几年他事事小心,太后亦挑不出错处,也不再挨打,但那根木棒带来的战栗与疼痛伴随了他的童年,即使如今渐长大了,恐惧仍根深蒂固。
“念在你是好心,老身亦不欲重责。只是想提醒官家,天子一念,牵扯极广,诸事不可不小心,不可不与丞相商议。”
太后宽宏,只命人打了他十杖。宋璟素来羸弱,挨了顿打,靠黄贞扶着才能行动,蹒跚回到殿里,只能趴在床上。
夜里沈太医奉命来探望,亦是为了探查皇帝态度。对太后派来的人,宋璟一向谦恭,“朕处事鲁莽,太后责罚得是。太医的药确好,朕用了药,已觉无甚大碍,更感念母亲的仁慈圣恩,深自愧疚。”
二人各自说了些场面话,宋璟又道,“沈太医这个方子真好,朕想着诏狱中多用杖刑,与之对症,若宫中施药,正符合恩威并施之义,令犯人感佩太后如天之德,以大仁义觉悟迷途罪人。”又低声道,“不瞒太医,我这次惹了太后生气,实在不孝,半日来惴惴不安,只想着做些什么,聊慰母亲之心。太医是母亲信重的人,恳请太医,为朕美言一两句。诏狱施药之事若能成行,还得劳烦太医主持。”为宫中采买乃是一桩肥差,太医之职虽然清贵,平常却难有这等捞油水的机会。沈太医心领神会,答应马上向太后回报。
待沈太医走了,宋璟才敢小声哼痛。太后的宫人狐假虎威,下手一点不留情,宋璟几年不挨打,已大不习惯,疼得险些掉眼泪。原是娇生惯养细皮嫩肉,白皙肌肤上骇然交错棍痕,黄贞小心上药,听宋璟痛得直吸气,亦觉心酸。
“诏狱饭食极差,可有办法送点吃的去?”
黄贞不料他自个挨了打,这时还只担心着王充,“陛下不必多虑,顾学士的公子日日送饭送酒,饿不着他。”
那夜王充说他已心有所属,大概便是此人罢。此时甘冒风险不离不弃,王充倒也没看错人。
宋璟头埋进衣袖,觉得胸口闷得慌,黄贞见他不言语,知道小皇帝心里难受。他们主仆亲密,黄贞既无家室,照看宋璟长大,心中几乎已把小皇帝当作家人,亲弟弟一般。身为刑余之人,注定与风月之事无缘,但他人情练达,见多冷暖痴怨,见小皇帝这般用心,亦多方打听,知道王充竟是“风流独步秦淮”,金陵城中诸多名伶的入幕之宾,天子本该无情,若不幸倾心滥情之人,注定伤心断肠。
“其实又岂止是顾小灵。奴婢斗胆多嘴一句,其人素来浮薄浪荡,陛下不可不察。”
半晌,宋璟低声道,“他待朕是忠君,朕待他是爱才,他私行如何,与朕本无关系。”
少年天子又换上那副公事公办的官方语气,黄贞晓得,官家这份心事,是连与他都不能讲的。
军情急报,燕军已集结兵力,晋王齐询亲自挂帅,准备夺回梁郡。兴师动众,其志恐怕不止梁郡。形势由不得葛浑再犹豫拖沓,他立刻入宫觐见,向皇帝解释收复梁郡并非其命令,此事弊害甚大,皆因王充自行其是。王充虽为他所任命,他却不敢徇私偏袒,现已将其投入大牢了。
小皇帝闻言大惊,恭谨道,“朕不晓内情,只大略瞧了一眼,以为开疆拓土,必是好事,不作他想,真是鼠目寸光。丞相谋虑深远,本该听丞相的,只是孙婿原想借此给丞相一个惊喜,未与丞相商量,竟然弄巧成拙,都是朕的错,丞相以为该如何补救?”他折腾这一出当然是为了王充,却绝口不提,不能叫葛浑察觉一点端倪。
皇帝自称孙婿,姿态极低,葛浑相当受用,不禁和颜悦色起来。太学的石碑他是要的,抗燕的担子他却不想背。
“如今燕兵欲南下夺梁郡,倘若得而复失,朝廷面上无光啊。”
“丞相以为该如何?”
“解铃还须系铃人。这回惹事的王充,鲁莽轻率,但既能兵不血刃拿下梁郡,倒算是个人才。”关键在于其不畏战。世人咸谓葛浑任人唯亲,但他心中亦有一杆秤,深知领功劳的好事给自家人,真要能干活却不能全指望他们,那些亲信几斤几两他也有数,要让他们去对抗燕兵,怕是还没上战场已腿软了。
审王充没审出结果,若说他自作主张背后无人指使,倒也说得通。梁郡一城而已,真要同他葛浑作对,充其量造成些麻烦,掀不起大风浪,朝中即使有人欲与他为敌,也不大可能走这步。
王行与葛浑谋主于铖素来相善,先前于铖暗中递了消息,王行立刻厚礼相赠,恳请友人为弟弟周旋一二。于铖向葛浑进言,以王充为将,若赢了便是丞相的识人之明不拘一格,将功劳一并揽下,若输了,便可推说是王充不听上令一意孤行,亦能将责任甩干净,稳赚不赔。
葛浑本顾忌临沧侯尚在外领兵,不便真的杀了他宠爱的幼子,对于铖之策深以为然,此时亦打定主意,道,“不妨让他戴罪立功。”
宋璟终于诱他上钩,面上仍不动声色,“丞相用的人自然是人才。丞相将其下狱,大公无私,如今燕军兵临城下,用人之际,戴罪立功此议甚好,一切依丞相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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