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充出了狱,朋友们赶紧为他接风洗尘,向来组局最热心的袁垒却不在。
“袁小山可被你害惨啦!”郑朗大声嚷嚷。
王充挑起眉,他自问一人做事一人当,如何会牵累到袁垒?
“本来小山天天养花酿酒,过的神仙日子,自从你考了功名,袁老侯爷便嫌弃起他在家游手好闲,怎么看他怎么不顺眼,硬是打发他去当差,我们喝酒这会儿,小山正在城西看大门呢。”
“学什么不好,要学我?我这都进诏狱了,难道还不是血淋淋的教训?当以我为鉴哪。”
听到血淋淋三字,顾小灵脸色一沉,满眼忧心。
郑朗道,“正是啊!养花酿酒,自娱自乐,虽不成才,总不至于招来杀身之祸,偏去出仕,一不留神可就身败名裂。”
谢逸拿胳膊肘拱王充,“早劝你别去找不自在,非得去考什么武举,不听表兄言,吃亏在眼前,现在后悔了吧?”
王充一饮而尽,微笑道,“不后悔。”倘若不考武举,如何能见到宋璟?即使这回真的身死诏狱,亦不后悔。
王充被召回京城时孤身一人,葛丞相念在燕军来势汹汹,拨给他五千禁军带去岳城。准确来说,这禁军实际是拨给葛浑的侄儿葛勇的,此次若能战胜,说不准是封侯之功,当然得派自家人一道去。
大军在京郊扎营整备,明日开拔。王充正与葛勇在帐中议事,通传宫里派人送了几十车酒肉来犒劳将士,不用说,定是冲葛勇的面子。
来送酒肉的宫差却是黄贞,他同葛勇互相寒暄几句,让随从端上药箱,“官家请沈太医专门备的药,皆是行伍中实用的。”葛勇谢了恩,便带着黄贞去参观巡视军营,留下王充同一个随从在帐中。
葛勇刚出门,王充便听到极熟悉的声音响起,他几乎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
“葛丞相先前要介绍将军认识他侄儿,便是那位么?”
说话的是黄贞的随从。方才一直低眉顺目,这时抬起头来,毛茸茸的貂皮帽下露出两颊冻红的一张漂亮面孔。
他当初随口胡诌的话,这人却记得一清二楚。为了见他一面,竟然乔装微行,冒着初冬的寒风赶到城外。
王充心头一热,原想开句玩笑,一时却说不出话来。小皇帝解开狐裘,从怀中拿出一个小巧精致的食盒,他从宫里一路贴身藏着,唯恐天寒吹凉了。
御赐之物,本该双手去接,王充怕宋璟看见他手上伤口,只一犹豫,宋璟心思何其细腻,敏锐察觉,将食盒搁在案上,便要去拉王充的手。
这时王充终于从震惊与感动的晕头转向里恢复思考能力,他才意识到不该如此,宋璟不该为他用心至此。
王充干笑道,“杀人的手,怎可碰陛下的手?”
他心里想的却是另一句话。
北齐安德王力尽被擒,周武帝下马执其手,安德王道,“死人手何敢迫至尊?”
必死之人的手,何敢触碰天子?
注定马革裹尸之人,如何敢回应小皇帝捧出那一颗鲜活的真心?
“傅丛用了拶刑,是不是?”宋璟声音很轻,洗过手,躬身去取点心,御厨新鲜做的酥黄独,最适合冬日趁热用,“张嘴。”
他每回以天子口谕的威严为这种小事下命令,尽管有些不伦不类,却也总能让人不假思索照做。
王充乖乖张开嘴,才意识到当今天子在喂他吃点心。他手伤虽未愈,还不至于饭来张口,不过这时恭敬不如从命,他专心品尝口中馥郁芋香,尽量不去注意眼前晃过纤净如玉的手指。
宋璟从来是被人伺候,头一回伺候人,动作极小心翼翼,不敢丝毫怠慢。一个专心吃,一个专心喂,帐中一时寂静无声,直到宋璟终于喂完了,望见王充唇上一点酥渣,下意识抬手拭去,冰凉指腹擦过意料之外的温热柔软,宋璟只觉心跳一空,一种陌生的冲动满溢胸中。
他慌忙将手掩在袖中,指上余热却灼得他心乱,几乎不敢再抬头看王充。
小皇帝纯情至此,真是令王充意想不到,而他自己游戏花丛,见惯风月场上撩拨手段,居然因这样的接触便方寸大乱,更是出乎他的意料。
王充佯装无事发生,硬生生把话题扯回去,横竖手伤已瞒不过,“皮外伤,已不碍事了。”至多是拿东西时会疼,但行伍中人,难道因此便不拿剑了么?“几个月不见,陛下还好么?”
小皇帝抬眼望向他,漆墨眼眸闪着湿漉漉的光,轻轻点头,“将军能活着,朕便心安。”
王充本来不乐意同小皇帝打官腔,率性而为,难免举动狎昵。可宋璟出宫专为送点心,着实吓了他一跳。从前是他胆大包天,贸贸然直冲到无人敢接近的小皇帝身前,本来不指望有何结果,只是他乐意一厢情愿。宋璟向他主动哪怕一步,他便惶恐起来,裹足不前,甚至直想退回去,留出寻常君臣的边界。他甘心为宋璟死,可这只是他一个人的事。他宁可让宋璟误会他见异思迁薄情寡幸,绝不能自私任性,教宋璟再陷下去。长痛不如短痛,此时悬崖勒马,过几个月,宋璟或许便能将这些不该有的情愫忘了。
“陛下新婚,臣还没来得及道喜。”王充退后一步,规规矩矩行了礼,不禁惊异于自己如今口是心非的能力。
宋璟心思敏感,岂会察觉不出这刻意的生分疏离。合该如此,即便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诏狱鬼门关鲜血淋漓走过一遭,也该知难而退了。王充从前大抵是初入朝中不知深浅,无知无畏,如今若要明哲保身,要离他这百无一用的傀儡皇帝远一些,以免再得罪于葛浑,亦是理所应当。
冒险出宫,本来只是想见他一面,已经见到了,便该满意,不该有其他奢望苛求。
“将军已送了朕最好的贺礼。”宋璟低下头,怕脸色出卖自己内心痛楚。
王充闻言却是一怔。他梦中曾见宋璟迎他回京,玩笑说梁郡之捷报便是他送圣上的新婚贺礼,这话他不曾真对谁说过。他自然不知,那夜宋璟亦做着同样的梦。
“将军,千万保重。”千言万语,能说出口的仍旧只有这一句。
葛勇志大才疏,刚愎自用,主帅如此,恐怕活着回京城的希望已很渺茫了。王充深知,这也许是他见宋璟的最后一面,他忍不住深深望向宋璟,打算把这一眼镌刻在他临终的走马灯里。
“陛下放心,臣必誓死守住梁郡。”
就是这样他才不放心!“只有我们二人,不必再说场面话,朕之所以来,便是想告诉将军,我只要将军活着,切勿抱死节的念头。”只要活着就好,即便不能回建康。战事若不利,他情愿王充降燕,亦不愿听见他殉国的消息。
“恕臣不能从命。”王充微笑道,“贪生怕死,打不了胜仗,亦保不了性命。生路只有一条——向死而生。”
帐外传来黄贞高声谈笑,宋璟知道这是有意提醒,他与王充只得匆匆一面,不知能否再见,也不知王充是否还想要再见他。
岳城原有的守军,京城带去五千禁军,连同邻境调拨来六千戍卒,皆由葛勇统领。从纸面实力上讲,虽不及燕军,据守坚城却也颇有一战之力。
王充刚到岳城,秦越早等在城门口迎他。这个年纪的小孩长得太快,士别三日,王充差点没认出来,小孩忍饥挨饿那么多年,在军营里终于吃饱了饭,春笋似的噌噌往上窜。又穿上一身戎装,英姿勃发,同从前的小流浪汉真是天差地别。
刚打上照面,秦越便扑过来给了他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手无意间搭上他肩膀伤处,痛得王充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秦越忙问,“怎么了?”
“你小子忒重了。谭守一没折腾你们吧?”
谭惟律下极严,一视同仁,也不管是不是小孩,通通按他的标准练,新兵往往叫苦不迭。秦越这些小孩却是打小吃惯了苦的,当了兵每日都有粥喝已经心满意足,皆勤奋肯练,一点不比成年人差。
“没有啊,师父还教了我射箭!”秦越感念王充知遇之恩,昼夜苦练,就等着王充回来露一手,不能叫他失望。
王充有些惊讶,笑道,“守一当了你师父?那你得叫我声师哥。”谭惟眼光高,除了他没收过别的徒弟,看来小孩颇有天赋。
中午吃过饭,到岳城兵营。路过靶场,葛勇突然叫住秦越,“那个谁,谭守一的徒弟,箭囊拿来。”
秦越不明所以,转脸望王充。王充知道谭惟军纪严明,一箭一矢都登记到人,不许浪费,秦越大概是怕葛勇贪了他箭,谭惟那不好交代。小孩太守规矩,可见谭惟淫威,王充不禁失笑,轻轻点头,示意无妨。
葛勇接过箭囊,便弯弓搭箭,一箭中靶,靶上三个同心方环,葛勇的箭落在第二个方环中。
副将高声叫好,葛勇把弓递给他,这位副将瞄了好一会儿,射中第三个方环外,勉强没脱靶。
接着几个将官挨个射完,都没进第二个方环,甚至还有靶都不沾的。副将解释,“今天风大,着实太难射中,葛大夫真神射手。”
弓箭交还秦越手里,他却骑马窜了出去。马背上,秦越张弓搭箭,箭矢呼啸而去,正中靶心。
王充忍着没笑出声,这便宜弟弟没捡错,性格简直同他一个模子里出来,人情世故是一点都懒得讲。
一旁将官脸上都有些挂不住,担心葛勇丢了面,提心吊胆观察他脸色。葛勇却挺大度,豪爽一笑,“真不愧谭守一的徒弟。”
秦越正准备把箭递给王充,忽然想起了什么,小声同王充商量,“师父说你每次都射在前一支箭上,弄废好多箭了。”这精打细算的计较劲,真乃谭惟嫡传弟子。
王充本来也懒得争这个,笑道,“你今天够给谭守一长脸了,若还让我来,又把他招牌砸了。”
秦越便策马往靶场另一边去,葛勇问,“他这是去哪儿?”
王充笑答,“咱们边军拮据惯了,当然得把箭捡回来呀。”
“王将军!”葛勇回官舍休整,王充独自在营中晃荡,忽闻有人喊他,驻马转头,却是一个器宇轩昂的中年男人。
“贺安国,泗州守将。”男人快步向他走来,周身自有一派威严凌冽,尽管素未谋面,却一望便知是戎马多年的宿将,“王将军收复梁郡,乃我朝七年来第一场扬眉吐气之战,真是将门虎子,幸会。”
王充赶紧下马,“贺将军谬赞。梁郡之捷是圣人之德,丞相之勋,我何敢居功。”
贺安国沉声道,“梁郡之捷当归功于谁,京城太学的石碑不清楚,岳梁百姓的心却如明镜。有一件事,我要向将军道谢。”躬身便要行礼。
王充赶忙扶住他,不免困惑,“我与贺将军此前无缘相识,不知这道谢从何说起?”
“故友埋骨梁郡,若非王将军,恐怕此生不能去拜祭。”电光火石间,王充猛然想起,他少时听父亲提过一回,岳梁有贺安国韩渭两员骁将,当地人称为连璧。韩渭坚守梁郡,城破身死,边境再无捷报,贺安国之名,也再未听闻。
“梁郡之捷,本是侥幸,也许正是韩将军在天之灵护佑,让隋禾丧胆而逃。”
贺安国仔细端详眼前青年,似乎想从中寻找什么飘渺旧影,良久叹道,“七年不胜,岂是没有能战之卒,只是像你和季清这样敢战的将领太少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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