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葛勇宴请诸将,席间司酒的僮仆皆相貌秀气,唇红齿白。
京中宴饮,常让象姑作陪,所谓象姑,相公之谓也,身为男子,常模仿妇人装扮,一些达官显贵不便狎妓,乃以象姑为替代。喝过酒引入卧房中,象姑脱去男装,露出红紫里衣,俨然美妇人。
这些僮仆,大概就是葛勇找来的象姑。王充后知后觉地想起葛浑曾提过有个好男风的侄子,他当时左耳进右耳出,只作笑谈,不曾留心,倒是宋璟心思细,问过这个侄儿是否就是葛勇,不过他那会儿满脑子都是宋璟竟然出宫来看他,压根顾不上什么葛浑侄子。葛浑把他们安排到一起,倒难为他贼心未死。
宴席将散,葛勇却单独邀王充再去别院小坐。
“大战在即,恕下官不奉陪,葛大夫,千万保啬啊。”他当然并非清心寡欲之人,只是寻欢作乐也要看游伴,若同葛勇一起,实在难有兴致。
葛勇却不肯善罢甘休,张嘴满是酒气,说话都有点大舌头,“我叫了岳城最有名的小倌,偏偏且之竟然不肯赏光,看来是瞧不上我这个主帅。我的命令,你今日非来不可,你身边那个小孩也得带上。”
他好意请客,打算今夜同道中人同乐同乐,王充竟然敢拒绝,真叫他气不打一处来。白天他就瞅准王充身边那小孩,这么小年纪当兵谁信,分明自个儿带了娈童,现在倒装起柳下惠了!
他气势汹汹,说话粗声粗气,满以为王充见他动怒,必定畏惧退缩,正等着道歉呢,却见王充笑意全无,寒气森森,看着瘆人,“葛大夫误会了,那是我弟弟。”一字一顿几乎咬牙切齿,“年纪还小,我若教他烟月事,对不住他父母。”
竟然连个娈童都不肯给!葛勇勃然作色,“王充,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王充听他威胁,反而又笑了,“罚酒也是酒,有什么喝不得?”转身便走。葛勇一时气急,伸手去拉他肩膀,忽觉手臂一阵剧痛。他酒醒了一大半,不料王充胆敢袭击上官,却也明白自己打不过,谁知道这不要命的会不会就在这儿要了自己小命?只得暂且忍气吞声。反正这人还受他管辖,不愁没机会报复。
罪魁祸首一脸无辜,“葛大夫,需要帮你接回去吗?”
“滚!”
“下官告退。”
秦越牵着马在门口等好久了,昏昏欲睡,一见王充出来,立刻弹起身,飞奔来迎,黑夜里小孩眼眸晶亮,仿佛潜藏林中的狼,动作却殷勤得不得了,像疯狂摇尾巴的小狗。
“往后离葛勇远点。”
“好!”小孩答应得很爽快。
“你不问问为什么?”
“一看他就不像好人,我看人可准了。”秦越打小流浪街头,识人功夫无师自通,否则恐怕也活不到今日。
譬如那天他远远看见王充,便认定这是可以帮他报仇的人。当街拦马,是他人生中最大的一场豪赌,幸好,没押错。
折了葛勇胳膊,王充亦知自己兴许做得有些过分,毕竟是他的主帅,不过他一向任性而为,做完懒得后悔。信马由缰,思绪不曾在葛勇身上逗留多久,又飘到那天宋璟问他葛勇的事。一旦想起宋璟,便觉得眼前灯火身侧清风都黯然失色,满心只有无法言说的酸苦。
宋璟捧着一盒贴身藏在怀里的点心来找他,捧出一颗多年不曾相信任何人的真心交给他,他却硬生生将宋璟推开了。
单是想到宋璟会因此伤心,他简直十倍百倍地伤心起来。
但更让他绝望的是,他原以为自己一向敢作敢当,从不回顾,既决心要退回去做寻常君臣,便无怨无悔,可是,可是他竟做不到。
只要敢承担后果,事事皆可任性,唯有此心不由己。
倘若宋璟真的怨憎他呢,倘若宋璟真的将一切抛诸脑后,他要如何?明明是他主动选择,却难以接受这般结局。情知此念自私卑劣,却无法自抑。
他宁可战死沙场一了百了,亦不愿想象倘若侥幸回到京城,再见到宋璟,却只能作疏离陌路人。长痛不如短痛嘛,一死了之了无知觉,总比寸寸凌迟的折磨爽快得多。
东望迢迢,唯一能寄望的是月光,这月光照映着他在诏狱他在洞房,照映着他在边关他在深宫,千里万年,共此婵娟,此心惟有明月知。
在幽邃心底,他但愿宋璟在忘却他之前,能惦念他久一点点。
阿柳……
仿佛片片柳絮拂面,晃得他心颤,这个时节,怎么会有柳絮?他伸手捧下一片,雪白飘絮却在掌心融化,只留下冰凉水渍。
玉人自有冰雪质,他本不该伸手,更不该妄生亲近之念。
“将军,下雪了!”长街寂寂,衬得秦越的呼喊格外清亮。
“这儿没别人,不用叫将军。”
小孩愣了片刻,差点兴奋得蹦起来,“哥!”
燕军已至梁郡城下,浩浩荡荡,一望无涯,军容整肃,令人见之生畏。燕军主帅齐询,乃是燕主的亲弟弟,累有军功,故封晋王。
葛勇召集诸将,道,“燕军方至,立足不稳,王将军,你为先锋,明日率岳梁兵出城迎战。”
“葛大夫,燕军军势正盛,当避其锋芒,待其围城疲弊,伺机而动,明日便迎战,不得天时。梁郡城防坚固,居高临下,足以拒敌,出城而战,弃险不守,不占地利。禁军精锐,应为表率,冲锋陷阵,以岳梁新兵为先锋,恐失人和。请葛大夫三思。”
“好啊王且之,让你明日带岳梁兵出城,一句话字字都被你挑出错处,只你一人读过兵书?我们都是酒囊饭袋?你找这么多借口,不就是不敢打吗?你招惹的燕兵!”这一句近乎嘶吼,帐中顿时一片寂静,“现在知道怕了?晚了!明日出城,这是军令,你若胆敢拖延,我在这儿就能砍了你的脑袋!”
再辩已无意义,葛勇这作风倒是不出所料,王充拱手领命,便要告退。
葛勇见他这副冷淡甚至讥讽的神态,不知为何竟觉气虚三分,忍不住又道,“和我这没关系,”他指了指先前被王充掰折过的胳膊,“是丞相的意思。”
燕军少说有两三万人,仅以作战经验匮乏的岳梁兵为先锋,平地短兵相接,无异于送死。葛浑不让王充死在诏狱,原来是为了让他死得其所。
尽管明面上的大功记在葛浑名下,可民间已盛行王二将军的传闻,亦有“燕人不过尔尔,以王二将军为帅,燕师不足惧”云云的议论。葛浑不止要杀人,更要诛天下主战之人心,让他们看清楚,他们所指望的王二将军,不过燕军铁蹄下又一具尸骨。
“以你的标准,堪用的有多少人?”来不及多耽搁,王充直奔去寻谭惟。他不在梁郡这些日子,军事一应委托谭惟。
“一千一百人。”
岳城兵一部分留守,在梁郡的只有两百人,加上农人中选出的七百人,“你把小孩也算上了?”
“只要够得上我的标准,为何不算?”谭惟坦然道,“秦越那箭术,几个人比得上?”
王充沉默片刻,低声道,“守一,我没把握。”他从小就跟着谭惟学弓马,在这个兄长般的家将面前,不必再伪装。
谭惟捏捏他肩膀,“不过是一死,你王且之几时怕过死?”
“我死有何惧?但这一千一百条人命呢,我如何对得起他们?”他只有一条路,可这些人应该有选择。
谭惟道,“仍旧是从前劝你那句,人固有一死,人人皆然,尽忠朝廷力战而死,纵死犹闻侠骨香。还有一句,慈不掌兵,你若心里这关都过不去,当初考什么武举?”
王充气道,“打仗会死人,这我明白。但这回不一样,你难道看不出葛浑是让我带着岳梁兵白白去送死?自毁长城草菅人命,死在敌人剑下我无所谓,死在自己人手里,我不甘心。”
谭惟望着他,忽然笑了,“王郎看着聪明,原来是个傻子,葛丞相几时同你是自己人?”
午后尚有一抹阳光,秦越站在队伍中,视野被前面的高个儿完全挡住,什么都看不见。直到前头传来欢呼声,他才知道是王充到了。
在这帮岳梁兵心里,天高皇帝远,什么葛浑葛勇都不是什么好人,只有王二将军年少有为,智勇双全,真正是救人于水火的大恩公。
王充从前常混在父兄营中,但无官无职,从未在战前给这么多人做动员。他跳上台子,担心自己声音不够响,试探着先开口,“诸位!”
当他这一声喊出口,上千人忽然尽数安静下来,竟连一丝多余的杂音也没有,王充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葛大夫已经给我下了死命令,明日必须出城迎战燕兵。敌众我寡,凶多吉少。直白点说,几乎等同于送死。我世受皇恩,是领着朝廷俸禄的将军,尽忠而死,固当其分。你们中有的本来是庄稼人,勤勤恳恳种地,靠自己、靠天吃饭,不欠朝廷什么。有的本来是岳城的戍卒,戍边艰苦,军饷微薄,你们也不欠朝廷什么。还有的是梁郡本地的孩子,你们更不欠朝廷什么,家破人亡,年幼失怙,是朝廷对不起你们。你们都不欠朝廷的,昧死尽忠,这不是你们的本分,若不愿出战,便留在城里,不必跟我一起。”他转头低声对谭惟道,“守一,留在城中的,便拜托你了。”
“我跟将军一起!”突兀一声极响亮的呼喊,是秦越,“我父母皆死于燕人之手,我若能杀几个燕兵,死也无憾!愿随将军往!”
一农人呼道,“将军从京城远来,却愿意拼出性命来守梁郡,我土生土长的岳梁人,难道还不能为这里抛头洒血吗?愿随将军往!”
一戍卒高声道,“将军不在,梁郡城迟早会丢,留在这里也是一死,与其坐以待毙,宁可战死沙场!愿随将军往!”
一声声竟汇成千人齐呼,“愿随将军往!愿随将军往!”千人一声,字字铿锵,地崩山摧之势,闻之令人心潮澎湃。秦越只觉自己的心也随这呼喝声擂鼓一般敲打着,刀山也好,火海也罢,他愿追随将军,生死无悔。
王充不曾料到这般场面,亦眼眶湿润,道,“既然如此——”
他一开口,山呼海啸一般的呼喝霎时消退了,兵士们皆凝神谛听。
王充让众人自己选择去留,一方面是不愿勉强他们去送死,另一方面也是怕士卒心有怨怼,一个被逼上阵的怯战之兵便可能引发一群人的崩溃。今人人不畏死,本来极低的胜算却也高了几成。
“诸位做好准备,交代好家事,今夜出城,我们去趟出一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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