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出发前,王充亦要交代后事。“守一,留在城中的戍卒交给你。父亲让你来,本来就是给我收尸的,他大概有心理准备。告诉母亲——”
谭惟捂住耳朵,“听不清记不得,我去给谢夫人报丧她不得把我打死?要去你自己去!还有我留在城中有什么用?我当然跟你一起出城。”
“王将军!”
谭惟的耳朵这时又灵光了,“贺将军!”
贺安国快步走进来,他神貌魁伟,身形高大,投下一道颇具压迫感的阴影,“王将军,我领两千泗州兵,今夜同你一起出城。”
“贺将军,梁郡城墙坚固,凭高而守,比出城迎敌要便利得多。我是不得已,泗州兵乃边军精锐,当留守梁郡,发挥地利,不该同我一起浪费在城外。”
“王将军,请听我说。”贺安国神色肃穆,显然已打定主意,“六年前梁郡陷落,究竟谁之过?旁人不敢说,从前我也不敢说,可是今日我可以告诉你,人人心里都知道,是葛丞相下了命令,让我们固守不出,坐视韩季清粮尽援绝而不救,梁郡之败,**也!可是我心里知道,这不仅是葛丞相的过错,更是我的过错。泗州兵强马壮,粮草充裕,精锐之师啊!闭门避战的精锐之师!相识半生,我竟然糊涂到以为季清也同我一样懦弱,孤立无援,必会弃城而逃。可一座缺粮少兵的孤城,面对燕军数万雄兵,硬是守到了最后一刻,因为他知道梁郡若丢了,岳城就无险可恃,岳梁以南便门户洞开。朝廷早就放弃了梁郡,可他始终没放弃岳梁的百姓。”
王充不禁低声叹道,“韩将军大义。”
贺安国嗫嚅几下,终于平复了激动的情绪,道,“六年来,我无时不刻不后悔,当年为何没有率军出城。此时彼刻,还是这座梁郡城,王将军,我今夜同你一起出城,不是为了你,是为了我自己。我意已决,毋庸多言。”
王充正色行礼,“晚辈恭敬不如从命。贺将军,对边境地形熟悉吗?”
贺安国定定地直视他的眼睛,“这一战我推演过无数次——当然,烂熟于胸。”
梁郡军情的密信刚递到葛浑手里,他立刻进宫面圣。信上写的是他期待已久的好消息,当然要第一时间同皇帝分享。
皇帝身着常服,见他进殿,执礼甚恭。凡在禁中,皇帝特许他不必拘君臣之节,而是以家人礼相待,皇帝既为他葛浑的孙女婿,因此反倒是皇帝向他行礼。
葛浑将信呈上,“梁郡的急报,王充贪功冒进,星夜出城,已全军覆没了。”
皇帝似乎没听清楚,只是神色茫然地望着前方,又端起信纸一个字一个字仔细看过去,竟像是看不懂一般毫无反应。
葛浑帮他理解,“陛下,全军覆没,一个都没逃出来。但陛下不用担心,梁郡城内尚有精锐禁军,城防坚固,守备齐整,足以拒敌。”
“啊,有劳丞相。”年轻的天子脸色苍白,迟钝地向葛浑挤出一个微笑,扶着椅子缓缓坐下,抬手掩面,肩膀颤动,接过黄贞递上的帕子,半晌无言。
黄贞道,“陛下近日染了风寒,神思不济,圣躬不适,丞相请先回罢。”
小皇帝身子骨不好,对葛浑而言又是一个好消息,体弱多病不能理政,乃效尧舜禅让之举,听着多合理。
葛浑走远了,宋璟才放下手,衣袖与帕子上刺目鲜红尽是血迹,他仍然是茫然无知的样子,手紧攥着那封信,连血染上信纸也浑然不觉。
“太医说过,陛下这病重在修身养性,最忌大喜大悲,陛下,事已至此,伤神无益,切莫伤了龙体啊!”
宋璟试图起身,却双腿发软,连站起来也不能,仿佛他的一切心力都被抽干了,只剩下一具空洞单薄的躯壳。
“死人手,何敢迫至尊。”宋璟忽然开口,声音飘渺清浅,如一缕抓不住的风。
“陛下说什么?”
“那天他对我说的,原来是这一句。他早就知道这次必死,葛浑派葛勇去,不只是为了捞军功,是为了让他死在岳梁,以堵悠悠众口。”可笑他还以为王充那日的疏离是为了不得罪葛浑,只有这一个人愿意不顾葛浑的威逼利诱始终选择他,他却总是妄加怀疑。那日王充抽开手,是因为已预料到梁郡一役有去无回,不愿教他在这无望的情网中再陷下去,不愿自己死后他太伤心,可是且之,太晚了啊。从演武场第一次见到王充开始,他已没有回头的可能了。
赠他大喜,予他大悲,皆是这一个人。他半生浑浑噩噩灰败黯淡的日子里,只这一道光洒进来,教他蒙尘已久的心得以透一透气,闻一闻阳光的芳香温暖,让他麻木僵硬的面具得以放松一瞬,久违地有一刻发自真心的笑意,陪他看人间灯火金陵夜色垂柳春花,带他做光复河山涤荡海内告慰宗庙的一场好梦,从来只这一个人,却就这样抛下他走了。
那双春水多情的眼眸还蓄着一池不曾与他讲明的话,可春日已逝,心河枯竭,那里再不会倒映出他的影子,他指腹仿佛还残留那个人唇上余温,可那片朱唇皓齿,再不会露出春风般摇曳他心旌朝阳般绚烂夺目的笑,他清晰地记得那人坚韧紧实的脊背贴在他身前的触感,熨暖他不安忧惧的心,可他梦中无数次描摹的身影,已是梁郡城外燕军马下一具无知无觉的尸骨了。
他如何能不怨不悲?
流星离去后的夜空,独自捱过的每一寸光阴都将提醒着他永恒的失去,浩渺苍穹的每一寸黑暗都象征着那颗星辰无可挽回的死亡。
倘若流星从不曾照亮天际,长夜无边,他亦能麻木地度过,可那一刹绚烂已点燃了他心头枯木,他已见过光亮,要如何再去忍受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与绝望,如何才能面对了无生趣的灰败前路?
为何如此狠心,抛下他一人匆匆离开?既然不能停留,为何要出现在他的生命里?
明知这不是王充的过错,他却情不自禁想要追问,倘若魂魄能入梦,他——
他只想再见到白马银枪的小将军,仍能如初见时那样向他一笑。
喉头腥甜,唇边溢出鲜血,黄贞慌忙拿帕子去擦,声音哽咽,“陛下,千万保重龙体啊。否则王将军泉下有知,如何能安心?”
小皇帝低声道,“你放心,朕还不会就这样死了。”他绝不能毫无反抗地没入尘土,交出一切,那岂不是遂了葛浑的愿?葛浑欠下的累累血债,他迟早有一日要去讨还,纵然是以卵击石,定要殊死一搏,哪怕粉身碎骨,即使不能同归于尽,他也要让葛浑的篡权之路溅上天子之血,让无法洗脱的弑君恶名如影随形刻入史册,令得位不正的诅咒笼罩葛浑的余生与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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