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夜,梁郡城门悄然打开,寒风呼啸猎猎作响,全副武装的戍卒鱼贯而出。领头的青年一马当先,竟带着一队骑兵径直向敌军营中冲去。
弓箭手却是一群半大孩子,并不靠近敌营,宁可在外围绕远路。箭镞上已包好油,秦越几乎一刻不停地取箭、放箭,他视力极好,在黑夜中亦能辨清草木营帐。
他试图一心两用,寻找方才冲进去那队骑兵的身影,却一无所获,心不禁揪起来,只能加快射箭的动作,手指磨得发烫。
黑暗中忽然腾起一片焰红,伴随着燕军从睡梦中惊醒的喧哗与慌乱,火起了!
燕军以竹子为营舍与工事,一旦起火,瞬间延烧开来,箭镞上裹的油落地便四处流泻,火上浇油,火势更是炽盛,连绵不绝。
燕军不意楚人竟敢出城迎战,毫无准备,遭到夜袭兼火攻,以为楚军倾巢而动,更是惊惧不已,奔散逃命。
齐询梦中被吵醒,赶紧披甲出帐,察探来袭敌军,但见一队骑兵肆意冲撞,如入无人之境,怒道,“就这么点人!吓成这副样子!”就这么点人也敢来,不明摆着送死?楚军里倒还有几个不怕死的。
一等王爵的封号,非寻常皇室子弟可得,须有大军功。他齐询的晋王之衔,亦是金戈铁马里拼来,岂是畏战怯懦之辈?擒贼先擒王,齐询披挂上阵,直奔那领头的青年冲去。
熊熊火光划破夜幕,映着那人极年轻英俊的侧脸,白马银枪,飒沓如流星,齐询顿生爱才之心,示意侍从先莫要上前,喊道,“小将军!众寡悬殊,你赢不了的!你有胆魄,在葛浑那种人手下平白埋没了,跟着我,我必待你如手足,一同驰骋疆场,建立不世功业,岂不快意!”
青年闻言回头,笑道,“这位兄台,如今乱成一锅粥的可不是我的人,火烧的也不是我的营房,这输赢是怎么论的?”说话间,他又将一燕兵挑翻在地。齐询不禁心中称赞,好枪法!
侍从道,“这是我们大燕的晋王殿下!殿下,我们是不是——”
齐询抬手制止,“小将军,嘴上便宜随你占,输赢的账不是这么算的,你是聪明人,该知道今夜逃不出去。”
青年笑道,“殿下,倘若我今夜杀了贵军主帅,输赢的账又该怎么算?”
燕军主帅正是齐询。典型的激将法,却很奏效。齐询弓马娴熟,善使刀,号称万人敌,勇猛好斗,何况他本就打算擒获敌将,余众自会溃散,因此对单挑决斗不仅不回避,反倒是跃跃欲试。
他提刀上前,青年亦横枪相迎。他意欲收服此将,还打算手下留情,但一交锋便觉不妙,青年招数老练狠辣,绝非等闲之辈。几回合下来,齐询竟然冒了一后背的冷汗。只是他先已答应,此时骑虎难下。只好硬着头皮再挥刀劈去,他心气不安,手下也乱了章法,一着不慎,青年的长枪竟直向他咽喉逼来。
但青年并未挺枪前刺,取他性命,枪尖蜻蜓点水一般在他咽喉掠过,令他心旌一颤,青年已收枪回马,拱手道,“殿下好功夫,本欲于贵军阵中取上将首级,看来今夜是不能了,就此别过!”
说完,青年也不等他回答,便要扬长而去。
侍从正欲追赶,齐询忙道,“传令下去,让他们走。”
他心知方才青年能杀他而未杀,还在人前保全了他的面子,高手对决,胜负只在刹那间,那一瞬浮光掠影,他已在生死边缘走过一遭,其中惊险只他们二人知道,反倒是旁观者迷。毋庸言语,他们默契地达成了彼此都觉合算的交易,他晋王殿下的枪下余生,换两百普通戍卒的性命。
“等一下!”王充一顿,难道齐询这家伙要反悔?却听齐询大喊道,“还不知道将军姓名!”
王充懒得搭理他,快马加鞭去也。
齐询注目良久,叹道,“好身手,好谋略,可惜不能为我所用,幸好葛浑也不能重用他。”
次日清晨,齐询探望完伤兵,同侍从一起巡视受损的营垒。天蒙蒙亮,齐询忽然心头一动,问,“昨夜那小将军冒死袭营,为的是什么?”
“自然是刺杀殿下,妄图迫使我军退兵。”
不,不对。虽然他很愿意相信是英雄惜英雄让小将军临时改了主意,但这显然只是他一厢情愿。
能杀他而未杀,可见刺杀并非真正的目标。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为的究竟是什么?
“报!”一声惊起飞鸟,齐询心间迷雾倏散,他明白了——但已来不及了。
王充挑选两百敢死骑兵,亲自带队冲入敌营纵火,本已报必死之志,不料燕国的晋王殿下送上门来,竟给了他们一条生路。
他火烧敌营,实为声东击西,使燕军陷入混乱,以掩护主力绕路北进。
“齐询就像一只张牙舞爪的鹅,如果是你,打算怎么制服它?”王充循循善诱。
“一箭射他脑袋!”小神射手不假思索。
“好主意,一击毙命。”王充失笑,“或者可以攻击它的脖子,连着脑袋,却又缺乏防护,最重要也最脆弱的地方。敌众我寡,不可正面对决,燕人大军南来,若无粮草,难以为继,燕军拥集城下,粮道守备相对薄弱。你跟着守一和贺将军,趁夜走小路去偷袭粮仓。”
当初考武举,题目是要赞美大军压境葛丞相坚守孤城,他却大言不惭地作答说应该敢于出击截断敌军粮道,如今被逼到兵行险招亲身实践,真像是命运的玩笑,或者是葛浑的玩笑,仿佛葛浑在嘲讽地问他,“众寡悬殊,你敢吗?”
“将军你呢?”葛浑的阴影消散了,秦越正紧张兮兮地盯着他。
“守一嘴巴臭,心肠其实顶好,不像我,话嘛拣好听的说,其实心地不怎么好。”王充抬手揉揉小孩脑袋,“你踏踏实实跟着他,长大以后,”原想说考武举做将军,又觉得这条路也不怎么值得推荐,该让小孩自己选,“想做什么做什么。”
秦越在王充面前总装傻充愣扮天真小孩,这是流浪多年的生存智慧,可他心底比许多成年人门清得多。话说到这份上,他已全然明白,脸色与声音一瞬阴沉下来,“我只想跟着将军。”
王充不接话茬,打发小孩去加工箭镞了。
“沿着这条路一直向北走,便到介子寨。”介子寨为燕军边境的储粮重镇,此次攻打梁郡的军队,粮草皆由介子寨就近供给。
贺安国边镇宿将,地形烂熟于心,一路担任向导,纵在夜幕之中,亦毫无差错。
他指完这最后一段路,却停下了马。王充不明其意,亦勒马停步。
先前,贺安国率泗州兵殿后,为流矢所伤,一路咬牙坚持,不过是吊着一口气,熬到这里,已是油尽灯枯。
“恐怕我不能到介子寨了。王将军,假如有可能,把我葬在季清墓边罢。”
说完,那具魁伟威严的身躯轰然倒下。
合眼之前,贺安国恍惚又看见那个模糊的背影,甲胄鲜亮,一马当先。
那时他们常轻骑简从出城,沿小路去打猎,快天黑才回去。韩渭总是冲在最前面,同他打仗时一样。
季清,等等我……
昔日边城连璧,终究都把最后一滴血流在岳梁的土地上。
燕军帐中,齐询凝望地图,良久不语。梁郡之失,朝野震动,好脾气好欺负的南方邻居突然发难,直接威胁几年来燕军辛苦经营的拓边成果。他以为既然仍是葛浑掌权,楚国国策不可能一夕之间便有什么天翻地覆的变化,一子擅动,无碍大局,遂主动请缨,满以为能以梁郡为借口,趁势鲸吞岳梁以南数百里沃野,如一把尖刀直刺楚国腹地。大好山河,真叫人眼馋哪!
可数万大军如今更是数万张要吃饭的嘴,吃不上饭,就打不了仗,甚至有哗变风险,几万饥肠辘辘的士卒,打不了高墙坚城,杀了他这个晋王殿下,再掉过头去洗劫自家的村庄,倒是绰绰有余。
出师未捷,难道要无功而返?他怀着最后一丝希望问军需官,“营中粮草还够维持几天?”
“殿下,粮草皆从介子寨调取,营中存粮本就不多,刚刚清点过,昨夜一把火烧完,剩下的最多只够两天了。”
“介子寨这一丢,短时间内上哪儿去凑这么多军粮?”齐询喟然长叹,“输赢已分,撤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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