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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寄与陇头人

王行回金陵述职,离京赴任路上特意绕了一大圈,来梁郡看弟弟。

王充带上便宜弟弟去认亲戚,王行目光在秦越脸上扫一来回,五官端正浓眉大眼,再结合王充的一贯作风,了然道,“是那种兄弟吗?”

王充对他哥的臆测深表唾弃,满嘴孔孟道理,满脑子什么跟什么呀,“哪种兄弟?我跟你哪种兄弟?”

所谓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王充久未回京,现成送来一位万事通。秦越识趣地先走一步,好让兄弟二人单独叙旧。

“阿逍长高了不少,性格还是老样子,”父母兄长皆不在金陵,侯府里没人管王逍,她成日与朋友尽兴游乐,好不自在,“倘若将来找不到如意郎君,都赖你,从小被你带野了。”

王充在他哥面前没大没小惯了,立刻反驳,“野点哪里不好?省得受人欺负。阿逍若不成亲,就在侯府快快活活待一辈子,倒比嫁去别人家里伺候公婆强得多。”

王行大笑,“这话和阿逍说的简直是一模一样!”他斟了茶,脸色忽然一变。长兄如父,临沧侯懒得管小儿子,这个兄长偶尔倒会扮扮黑脸。王行天生是管人的料,阴晴不定,收放自如,教人捉摸不透。

王行脸一沉,王充不免有点紧张,不晓得他又憋着什么坏。

“这次来,京中有人让我带东西给你。”王行压低声音,“京中有人”四个字语气极暧昧古怪,王充控制不住地猜想,也许,万一可能是宋璟——

金陵郊外一别,他大概真的伤了宋璟的心。以宋璟的处境,能主动一次已殊为不易,怎会再找他?

何况,一年多杳无音讯,天子恐怕早就把他忘了。

只是他身处千里外边塞风沙,心仍困在那一夜山寺春花,纵然明知无望,却始终难以割舍。

王行顿了顿,打量弟弟一瞬的失神,又露出笑容,道,“你那些发小,有送酒的有送衣服的,带来实在不方便,索性都拒绝了。”

果然,可笑他还抱什么虚妄幻想,做什么春秋大梦,竟以为宋璟还会想着他。

王充勉强笑道,“我这儿本也不缺吃穿。”

“我来的路上打听了一下,夸你夸得哟,我都不认识这谁。说是岳梁男儿人人都愿当兵,要为王二将军效力。”王行话锋又一转。他少年时便如此,言谈跳脱,有人说这是机敏睿智,高深莫测,王充有时怀疑他只是装腔作势,想一茬是一茬。

“圣人洪恩,岳梁参军可领无主田地耕种,又免交赋税,百姓自然肯从军。”

“陛下惦念岳梁。”王行幽幽道,“我听说此事是陛下力主推行,”环顾四周无旁人,王行乃叹道,“陛下难得有点作为啊。”

这句话落在王充耳里,直叫他心头一酸。宋璟事事受葛浑掣肘,不敢有作为,甚至不敢表露出一点欲有作为的志气,当初给岳梁这道旨意,不知背后他要费多少心机冒多少风险。

王行圈子绕够了,才从袖中拿出一封信,“官家有信给你。”

王充一时没反应过来,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下意识地伸手便要接。

王行却不给他,“官家让我传信给你,若教丞相知道,你可知意味着什么?”王行与葛浑一党走得近,王充并非不知,他不自觉攥紧了拳头,目光炯炯地盯着王行,“兄长以为呢?”

“官家既然私下传信,便是不愿意丞相知道。既是怕丞相知道的事,若让丞相得知,恐怕你我二人的人头都不够,亦会牵连官家。”王行眉头紧锁,忽而一笑,“当然,投效新主,也没有比这更好的投名状了。”

王充无法辨别这话里几分认真几分戏谑,在忽悠人这方面,两兄弟一样天赋异禀。

他自然希望王行只是开玩笑,但以他对兄长的了解,王行极擅长衡量利弊,处事理性甚至冷血,当年葛浑新政难以推行,王行铁腕施政,十天抓了几百人蹲大牢,成为全国第一个完成任务的州县地方官。只是葛浑对临沧侯心寸忌惮,王行始终挤不进葛浑的亲信之列。

指甲深深嵌入掌中,王充紧盯着兄长手中的信,后背发凉,也许这份信已经被王行调了包,也许他已经把信交给了葛浑。倘若如此,宋璟的处境何其凶险!

王行站起身,在屋中踱步,“别说丞相,就连我都挺好奇信里写了什么。不过也不难猜,衣带诏嘛,古往今来不稀奇——”衣带诏三字,王行刻意拖长了音,王充极力压抑住心头巨震,兄长到底知道多少?不对,密诏之事他不可能知悉,只是试探而已,此时决不可先自乱阵脚。

王行望向弟弟,自顾自笑起来,“深居禁中随时可能被废的皇帝,给边镇手握重兵的将军,还能写什么呢?要我猜,只怕这信还是血书呢。”他把信举到鼻尖,“我都想闻闻,天子之血什么味道,是不是真和一般人的不一样。”

王充逼着自己冷静下来,松开拳头,感受指间流过的微风,撑着坐席后仰些许,不躲不避直视兄长的眼睛,似乎漫不经心地笑道,“你真好奇不妨拆开看看,赌二两银子,恐怕你猜错了。”

“你小子又想害我呢,我胆敢私自拆这封信,丞相那儿便是百口莫辩只有死路一条。你盼我点好,我真出了事,父亲马上让你感受感受我这些年过的什么日子,到时候咱们风流独步秦淮的王二公子只能挥泪别佳人,一心圣贤书了。”王行装模作样长叹一声,把玩着手中信笺,又道,“为了我的脑袋,为了你将来还能风流快活,我思来想去,最好你我什么都不知道,只当从没有这封信。”他三两下撕碎信封,将碎片掷进燃烧着的火堆里。

王充如猎豹一般腾跃而起,直冲到炭火前,丝毫没有犹豫,双手探进滚烫的火堆里,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一般,在火中翻找打捞,近乎疯狂地将已残存无几的碎纸片抢出来。

他跪在地上,扑灭了信纸上残留的火星,甚至试图拼凑烧成焦黑的碎片,可残纸形态难辨,字迹早已燃烧殆尽,年轻的将军意识到这尝试的徒劳无功,终于停手,怔怔地望着满地灰烬,一言不发。

王行不料他真的徒手火中取栗,来不及阻拦,拽都拽不住,急道,“逗你玩的!”赶紧端了凉水来,“白瞎长这么漂亮的手,一点不知道爱惜,”见弟弟一副失魂落魄心如死灰的样子,只好把另一封信拿出来,“圣人的信,我哪里敢烧。”

王充赶紧擦干了手,小心翼翼接过来,隔着厚茧纸,指腹下隐约却有一种奇特的触感,令他心头骤然一软,他一时猜不到是什么,满怀一腔无法言说的柔情,仔细将信收在怀里。

王行看在眼里,惟有苦笑,“从前教君君臣臣的道理,就你从来不肯听,左耳进右耳出,不料竟是你要做楚国的忠臣。”

君君臣臣的道理,现在他也一样懒得听。他从来没打算做什么忠臣,所谓尽忠效死,只是甘心为宋璟一人而已。

“你太抬举我了,我这人心里只有风花雪月,哪有那么多忠孝节义?”

王行凝望着这个他眼看着长大的弟弟,面容没怎么变,还是那副讨人喜欢的英俊,却染上一种他难以辨明的陌生风度。

他忽然想起嵇绍。西晋八王之乱,皇帝也被裹挟着上了战场。王师兵败,百官侍从皆奔散逃命,乱军之中,箭如雨下,嵇绍以身卫帝,被兵士按倒,血溅上御衣。战后,以痴愚著称的皇帝拦住要给他洗衣服的人,“此嵇侍中血,勿去。”

他明白弟弟身上那种让他不安的感觉是什么了。

忠臣之气,死亡之息。

“我不知道你同官家在谋划什么,但大局已定,三军六部,皆是丞相的人,天下黎民,只知有丞相,不知有天子,宋氏之祚,已经撑不了多久了。”王行低声道,“你要给旧朝殉葬,我拦不了你。将来各为其主,彼此不必顾忌,兄弟一场,我总会给你收尸的。”

这话听着耳熟,王充不禁失笑,“怎么一个个都要给我收尸?”

为了保护傻子天子而死的人,未必比傻子高明多少。但是,“嵇侍中的血衣,谁不想要啊?”

兄弟二人久未见面,对床夜语,直至天亮。大老远地过来,王行待了一夜便执意要走,王充央求兄长再盘桓几日,他哥铁石心肠,“不行,我得离你远点,省得丞相杀你时血溅我衣服上。”

等到一路依依惜别地真送到城外了,铁石心肠的王行终于也柔情一回,“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今日一别,再见无期,也不知那时你是死是活,倒有些舍不得你。”

“哥你盼我点好,”王充怀疑他俩共用一份悲喜,他哥一伤感,他反而乐了,“宦游不由己,等你告老还乡了我就解甲归田,到时我孤寡一人,天天去你家蹭吃蹭喝,只怕你又嫌我烦。”

送走了王行,王充才独自坐到案前,近乎虔诚地取出那封信,手指竟不自觉地颤抖。

轻轻抽出信笺,信封中藏着的花纷纷飘落在案上,压花平薄,颜色如故。胭脂桃粉,如少年天子风中垂眸,颊上飞红,琼玉梨花,似月华皎白伊人独立,清寒如雪。

宫中御用的团花笺,浅绿色,刻着不易察觉的隐秘纹路。宋璟字如其人,秀美而不失飘逸,纸上写着一首前人赠友的小诗。

折花逢刺史,寄与陇头人。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函春。

期年相思,无非几行墨痕,封缄一刹春色。

忽然窗外风起,吹着案上片片春花翻飞舞动,他手足无措去捉住那些纤薄花瓣,唯恐它们被风吹落地上。

正在此时,他才闻到风中幽微繁复的暗香,闭上眼,似乎又回到两年前月下山寺那个春夜,仿佛一生中只剩下那一个春天,他愿意将每一刹那重复无数遍,宁愿黎明永不到来。他只想带着宋璟远远地逃走,从白昼的间隙里逃走,从朝堂与烽火中逃走,遁入花前月下永远的良夜,但愿好梦长不醒。

冒险千里传信,原来是为了送他秦淮河畔一夜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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