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安九年七月,气象萧瑟,翰林学士顾扶危抬棺入朝,昧死进言,请丞相效仿周公,还政于皇帝。
群臣附议者十二人。
葛丞相深为动容,立刻将官帽脱下,“顾学士公忠体国,这棺材又是何必?老臣早有致仕之意,绝无恋栈之心,臣愿立刻辞官,以明心迹。”
天子乃走下御座,亲自为葛丞相戴上冠帽,执其手而潸然涕下,哽咽道,“朕以寡昧,时值艰难,北有强邻,南患流寇,社稷宗庙皆赖丞相辛苦维持,朕不可一日无丞相,国不可一日无丞相。周公尚且畏惧流言,丞相鞠躬尽瘁,犹遭猜疑中伤,其中委屈不易,朕岂会不知?但请丞相以天下苍生为念,致仕还乡的话,莫要再说了。”
他说得那样真挚恳切,有一瞬间,葛浑差点以为自己真是忠臣。
当日,顾扶危回家路上,街头遭遇刺杀,身中数刀,立时殒命,头颅被砍下带走,无从寻觅,残躯弃于道旁。
十日之内,附议十二人皆死于非命。
自此朝野噤声,有若寒蝉。
八月,彗星见东方,彗,所以除旧布新也,乃更易之象。民间议论纷纭,恐怕要改朝换代了。
同月,诏吴公葛浑进爵为吴王,位在诸王之上,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
权臣封一字王,位高于诸王,几乎等同于储帝。禅代之意,已昭然若揭了。
山雨欲来风满楼,仿佛真有天人感应一般,这月底,金陵城连日都是阴天,乌云密布,不见天日。
一片灰暗阴沉中,顾府尤为惨淡悲戚。顾扶危被当街刺死,尸骨不全,刺客逍遥法外,幕后主使尽人皆知,却无人敢言。除了几个学生不畏风险,更无人敢上门吊唁。顾小灵自幼相熟的朋友,也只敢偷偷遣人致意。世态炎凉,人情冷暖,顾小灵几乎一夕看清。
秋风凄恻,吹散院中落叶,僮仆来报,王将军到了。
顾小灵还以为王充人在岳梁,从不曾预想他会来,慌忙去迎,家门不幸,形容憔悴,此时却也顾不得仪表,只想同挚友痛痛快快哭一场。
王充亦是风尘仆仆,一路从梁郡快马加鞭赶回,满面疲惫。
他此次回京,是奉命行事。回到阔别已久的家乡,本该感谢皇恩浩荡,可在这个特殊的时候收到命令,显然是丞相之意。他非葛浑一党,却在边镇掌兵,易代之际,留他在外,到底是个不安定的可能。
谭惟劝他路上拖一拖再回去,找点行船逆风马匹迷路之类的借口,既然不是葛浑的亲信,千万别在这档口掺合进风暴中心。
但王充岂敢耽搁?葛浑绝非心慈手软之人,一旦受禅登基,必会斩草除根,在那之前,他无论如何要赶回京城,见宋璟一面。即使凶险艰难,总得试一试,他带着宋璟在葛浑眼皮底下跑过一次,或许,也能再跑一次。
得知顾扶危的死讯,他抵京第一件事便是去登门吊丧。许久不见,顾小灵似乎完全变了一个人,从前只爱抚琴清谈不问世事的公子哥,被迫直面人间具体真切的疾苦。一身孝服,脸色竟仿佛比身上麻布还苍白。
顾小灵抓着他的手,只轻声道,“且之,心意我领了,你快走吧,莫牵累你。”
王充道,“世伯高节,人所仰佩,何谈牵累?”仍按子侄之仪恭敬行礼。多少人畏于葛浑,街坊毗邻,犹避嫌绕路,却有人千里归京,未及回家,便亲自登门。顾小灵再也按捺不住,悲恸抽泣起来。顾家僮仆皆在旁默然观察,亦有动容落泪者。
王充知道他骤逢剧变,无心应酬,也不多打扰,只再三嘱咐他保重身体,如有需要尽管开口。
临告别时,顾小灵忽然又拉住王充,低声道,“且之,既然不肯和光同尘,只有逃离是非地。辞官挂印,远离朝堂,兴许还有一条生路。”他眼眶通红,近乎哀求,“快走吧,为了这件事,流的血已经够多了。”楚运已绝,连皇帝都顺应天命了,为何还要作无谓的反抗,还要作无谓的牺牲?
王充到金陵两日,已深觉京城的压抑气氛不堪忍受。本朝从来不杀士大夫,顾扶危之死,令京中官员人心惶惶,惴惴不安。除了葛浑及其亲信紧锣密鼓热火朝天地筹备着那件大事,其余官员只有战战兢兢不知所措地等待那件事的落地与随之到来的命运的宣判。
九月,葛浑加九锡。
九锡原为天子之礼仪,自王莽篡汉始,加九锡便成了接受禅让前的固定章程。葛浑遣人递了话,小皇帝相当配合地颁了旨,朝中亦无人敢再有异议。
王充心不在焉陪王逍下棋,被妹妹杀得左支右绌,忽然听僮仆来报,有不曾见过的客人登门,说是他的朋友。僮仆见其人容貌不凡,不敢怠慢。
王充搁下棋子,留妹妹自己左右互搏。出门相迎,远远见到来人一袭白衣,两年不见,可那张脸他在梦中已描摹无数次,再熟悉不过。
王充腿比脑子反应快,鞋还没穿好便奔了过去,“阿柳,你怎么会来?”
这个称呼在他心头盘桓辗转许多遍,却不曾宣之于口。真唤出声时,两人都是一怔。
很久没人这样叫他,宋璟不禁微笑,暗自感到庆幸。
来之前他不是没有担心过,时移境迁,王充兴许也会改变,多少人初出茅庐时都一腔热血孤勇,岁月磋磨后便懂利弊识时务。但无论如何,他总想见王充一面。前路晦暗,冥乡不远,幽庭茫昧,死了以后,也许会被祖宗责备丢了江山,也许什么也没有,没有天光,没有知觉,只有黑暗,若说毫无畏惧,那是自欺欺人的谎话,在此之前,他总想见王充一面,也许看到那人的笑,他也可以多一些勇气。
幸好,那一夜春风,他们都没有忘记。
屋外不是说话的地方,两人单独进了房间,屏退僮仆,王充便要行礼,宋璟拦住他,“且之,”对王充不用绕圈子,他原想直接将计划和盘托出,情不自禁说出口的却是,“手伤已无碍了么?”两年了,他还惦记着那双手挨过傅丛的拶刑。
“早就没事了。陛下还好吗?”时局险恶,波谲云诡,身为外臣,所知毕竟有限,王充只担忧宋璟重压之下的处境,怕他夜里不能安睡,怕他身体本就羸弱,再积郁成疾。
小皇帝的回答却全然出乎王充意料。宋璟望着他的眼睛,轻声道,“朕很想你。”
眼神难以掩饰,将他的慌乱无措出卖无遗。王充垂下眼眸,不敢同宋璟对视,径自跪了下去。膝盖砸在地上,听得宋璟心中一疼。
“臣死罪。臣擅自行动,从梁郡带来一千士卒,驻扎在城外。请陛下相信臣,臣必护送陛下安全离开。”
接到回京之令,王充便挑选了一千精锐,着平民装束,化整为零,以免引起葛浑一党的注意。这几日在京城,他奔走筹谋,寻求将小皇帝接出宫的方式,不料宋璟竟来找他,却省了不少麻烦事。只要小皇帝愿意跟他走,回岳梁也好,去燕国也好,随宋璟决定,他总会尽力护宋璟周全。
“快起来,”宋璟俯身去扶,声音轻柔而坚定,“宗庙在这里,朕要逃到哪去?且之,朕意已决,宁为高贵乡公死。”
高贵乡公即魏帝曹髦,不甘作傀儡,带着仅有的老弱卫兵,亲自驾车出宫讨伐司马昭,当街被刺死,刃出于背。
王充情愿万死,亦不想看到宋璟也落得那般结局,可天子已做了决定,他纵然万般不愿,又有什么资格反对?
“向死而生,这是你教我的。”王充两年前的话,宋璟仍然清晰记得,“明日朕会召葛浑进宫,伺其不备而亲自杀之。无论结果如何,京城必有一场血雨腥风。且之,朕要你今夜便出城,回梁郡。”
宋璟不晓武艺,即使是趁其不备,刺杀葛浑的胜算也并不大,但兵权在葛浑手中,若要杀葛浑,单独行刺竟已是最可行的方法,“葛浑之血,不该脏了陛下的手。臣请入宫,埋伏殿外,刺杀葛浑。”若刺杀不成,他便咬定是自己一人所为,绝不会牵扯宋璟。
宋璟轻轻摇头,“朕让你回梁郡,是去募兵。若朕侥幸得手,葛家子侄率军反扑,还要指望你。若朕一击不成,”他原以为可以假装平静从容地说完,却觉喉头艰涩,“但愿将军善自珍重,务必活下去。”活下去,投靠燕国,依附葛浑,割据一方,怎样都可以,只要你能活下去。
梁郡到京城路途迢迢,远水解不了近渴,不过是哄人走的话。王充暗地下了决心,不再同宋璟争辩去留,只问,“陛下准备如何动手?”
“朕准备了一封书信,待他读信时,从背后以短刀行刺。”这不算多完美的计划,宋璟说着都有点心虚,若不是走投无路,他也不至于出此下策。
在禁中他以家人礼待葛浑,总是赐座葛浑,自己作为小辈常站在一旁。这一习惯给了他刺杀的可能。
然而莫说杀人,他打猎时连一只兔子都没忍心杀。时机转瞬即逝,他能否把握住?是否下得了手?
王充闻言,从匣中取出一把匕首,将刀柄递到宋璟手里,“此刀削铁如泥,不同于寻常兵器,陛下若不嫌弃,不妨先用它练习。”
宋璟握住刀柄,不觉手掌已渗出微汗,王充轻轻搭上他的手指,帮他调整好拿刀的姿势,“手按住柄末,出刀才稳当。”武将指上薄茧,挠得他心尖一痒,呼吸不稳,只能极力摈弃杂念,专心听讲。“若要一击致命,当直取咽喉。假如葛浑坐在这里,”王充比划了下葛浑脖颈的位置,虚握着手,迅速一挥,以作示范,“试一试?”
宋璟试探着出手,匕首迟疑不定,停在半空中。
太慢了。他感到挫败,知道手中握着利器,下意识便不敢太快动作,仿佛怕划伤了什么——可笑,他要去杀人,还怕划伤什么呢?
王充挨上他的后背,将军的手攀上他的手,他只觉胸中霎时兵荒马乱,心几乎要跳出来,“只要稳住呼吸,葛浑不会察觉。”朝思暮想的温热躯体以一种近乎拥抱的姿势紧贴着他,宋璟耳根红得快烧起来,竭力均匀吐纳,死生大事,他不该任由绮念滋生。
王充极耐心地拆解每一个动作,教他上前的步伐,手臂的移动,手腕的发力,陪他练习每个细节,他隐秘地盼望自己学得慢一些,时间过得慢一些,但他竟然颇有天赋,重复了若干次后,王充已觉无可指摘,撤开一步,微笑道,“陛下已经出师了。”方才一心一意学使刀,仿佛从世路艰恶中抽离隔绝一段,只有他们两个人,不必面对世界,湍流中辟出一方小小的静水,水面之下,毋庸言语,他的心事融入深海炽热的怀抱。那种令人安心的温暖一旦远离,他心头骤然空落,不得不从旖旎悱恻的白日梦回到冰凉现实。
“只是若要面对活人,毕竟不一样。”王充仍然记得他第一次上战场时的心情,即使是那般刺刀见红的气氛下,亲手夺去活生生的性命也并非容易接受的事。挥刀向有呼吸,有温度,有鲜血的人,同对着木桩练习全然不同。何况宋璟……宋璟世外天仙一般的人物,本不该沾血,可只能如此了,“请陛下暂且当臣是葛浑,再试一次。”
宋璟不自觉捏紧了衣摆,“我怕伤到你。”
王充轻笑,“倘若陛下能伤到臣,明日刺杀葛浑,便有九成把握了。”他背对宋璟坐下,信手拿了本兵书,随意翻看起来。
宋璟闭上眼,暂且忘记一切,心间一片澄澈,照刚才学的,再睁开眼时,只注意手中匕首与面前咽喉。
一念中有九十刹那,一刹那经九百生灭。
刹那生灭之间,王充已站在一步开外之处,微微仰起头,冲他欣然一笑。
那笑容令他有一瞬间失神,凑上前,低头去察探王充的颈项。王充很配合地让他检视练习成果,匕首极锋利,削开一道纤细伤口,虽然很浅,却正在咽喉致命处。尽管他知道这大概是王充有意控制,仍觉惊险后怕,生死只在毫厘之间,也只有王且之才敢如此。倘若方才王充失了分寸……他不敢去想,既气王充从来视死如归的轻佻态度,更怨自己怎么也昏了头,竟真的举刀去刺。
伤口渗出鲜血,那殷红醒目地扎在他眼里,鬼使神差地,他的嘴唇挨上那道伤口,轻轻舔舐,舌尖是新鲜的血腥味与男人极力压抑的颤抖,令燕兵闻风丧胆的王二将军,呼吸骤然慌乱,脆弱的咽喉袒露于他牙关之下,从前连兔子都不舍得伤害的小皇帝,却意外地享受这种狩猎般的快感。
太后致力于将他培养成文弱怯懦的所谓仁德之君,但父祖尚武的血脉仍潜藏在他身体中,静静等待一个契机。也许在他刺下匕首的那一刻,也许在他尝到鲜血腥甜的那一刻,也许在他将那人的咽喉虚虚衔在齿间的那一刻,像龙叼起他的祭品。有一刹那,兽性压倒理智,他几乎真想咬下去,在变幻流沙中,急切地抓住唯一坚固的确定——只有死亡,且之,且之,要如何永远留住你?
这可怕的念头让小皇帝心惊不已,他逼着自己退后,仓促间背脊撞上梁柱,总算捡回清明神智。
“太医说津液可以清洁伤口。”宋璟语气平静镇定,试图掩饰方才的失态,但通红的耳根已出卖了他。
王充并不拆穿,默契地略过先前发生了什么,转移话题,“匕首形制不同,手感亦有差异,陛下既已熟悉这一把,明日不如就以此行刺。”
刀口上还残留王充的血,宋璟握紧了匕首,“英雄相赠,朕必不辜负。”
送宋璟出门时,正碰上王逍,小姑娘听家丁说来客姿容非凡,好奇得不得了,老早在院子里候着,装作恰巧路过没长眼睛似的撞过来,“哎呀!哥!这位是……”
小皇帝继承了他生母姿容冠世风华绝代的好相貌,王逍一向最伶牙俐齿,乍一见到宋璟,竟惊讶得一时语塞,世间真有如此人物!她在心底向顾小灵道歉,子秀哥,怎料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原谅我见色忘义,从此便要支持这位当我嫂子了!
宋璟见到王逍,却也有一瞬怔愣,王逍是王充一母同胞的妹妹,又自幼受他耳濡目染,二人眉目相似,神气相仿,宋璟不禁想象,倘若王充是女儿身,也许正像这样子。
“这是舍妹,王逍,这位是,”王充顿了顿,“朋友。”
朋友!呵!跟亲妹妹还装什么,太见外了!王逍了然一笑,“不用隐瞒,我知道这位是谁。”
宋璟颇惊讶,王家千金如何会得知他的身份?
只见王逍欢快地行了礼,“嫂子好!”
不苟言笑如宋璟,也忍不住掩面暗喜,偷偷瞄王充反应。
如此绝代风华,都主动上门来访了,她哥居然还藏着掖着不告诉她,真可恶也!王逍灵机一动,又道,“可以啊哥,比前两天那位好看多了!”她原只想开个玩笑,以为她哥担忧美人不快,必会赶忙澄清大表忠心。
王充却并不反驳。
短暂的沉默中,宋璟的笑容渐渐消失,心下黯然,同两年前相比,王充不曾被岁月风霜改变——当然也包括风流成性这一点。
“令妹真是伶俐聪颖,”宋璟调整出他常用那套淡漠礼貌神态,“我今日已叨扰够久了,王将军,就此别过。”
想来可笑,他同王充每回道别,都怕是最后一面。其实命运难测,同任何人的离别都可能是最后一次,只是他本来也没有其他特别想再见到的活人,唯独对王充,次次都如此不舍。从前他总担心战场上刀枪无眼,怕王充遭逢不测,这次则是他要面对死亡,却不知王充之心,是否也同他一样。
但愿君心似我心……唯恐君心似我心……
他似乎理解了王充彼时的心境,将死之人,宁愿世间已无人爱他。
他没有再回头。
王充目送宋璟登上马车,直到马车也消失在视野里,才一步步慢慢往回走。
王逍暗地里观察,只觉哥哥连走路都比平日沉重呆滞许多,等走近了些,竟望见他脸颊上似有晶亮水迹。王逍宁可相信是自己年纪轻轻瞎了眼,也不敢相信她哥居然会哭。难道就是那句玩笑话气跑了嫂子,致使她哥痛失所爱?不可能啊,她哥游戏花丛,几时为谁流过泪?
王逍有点心虚,却正听见王充喊她。
“阿逍。”连叫她的声音都闷闷不乐的,同平时完全不一样!
王逍马上投降,“哥我错了!我不该瞎说!你别生气,我马上去找嫂子解释,还你一个清白!”
王充被她逗笑了,“傻子,哥怎么会生你气?我要出城一趟,你收拾好东西,去表哥家躲着,千万别出门。”他抬手掸去妹妹发上落叶,柔声道,“照顾好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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