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诊时,宋璟就站在一旁等着,见到太医皱眉,便觉心都被人揪起,几乎不能呼吸。
“陛下放心,王将军并未受重伤,是疲累太甚,才晕过去,好好歇息便是。”
王将军虽躺在床上昏睡不醒,但面色康健,脉象和缓,倒是陛下脸色惨白,几无血色,扶着墙才勉强站立,看着一时说不清谁更像病人。
太医虽这样说,宋璟犹愁容不解,又换了两位太医来看,众口一词,宋璟才稍稍放下心来。
怕人打扰王充休息,宋璟屏退宫女,独自守在病榻边。
能这样安静地凝望王充的睡颜,于他已是从未有过的奢侈。他珍惜这来之不易的片刻宁静,尽管他的将军还昏睡不醒,却仍让他心头萦绕久违的安全感。
王充相貌极英俊,轮廓分明,眉宇间自有一派凌厉冷峭的英气,如出鞘之剑,那双风流多情的眼睛往往含笑,多少中和了其慑人锋芒,现在双眸紧闭,倒显出一种生人勿近的凛然锐意。
发散如瀑,鬓边却有一根刺目的白色,直扎进宋璟眼底心底。遨游天际的纸鸢,载不动他飞越深宫高墙,反倒被他拽入沼泽,泥足深陷,两年前演武场上灿若朝阳的探花郎,竟已少年白头。
宋璟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动作尽量轻柔,生怕衣料摩擦惊动了床上的人。不敢触碰,手指悬在半空,虚虚描摹将军的面容。
葛沌大军尚驻扎城外,在各地手握重兵的葛家子侄,收到消息必星夜赶来。围城恶战随时可能发生,也许就在明日。
只这一刻,他暂且忘记叛军虎视眈眈,忘记社稷危如累卵,只专心致志地观察将军长而浓密的眼睫,谛听将军均匀平稳的呼吸,暗地盼望时间停驻此刻,明日永远不要到来。
他早料到王充会回来。
在这场以性命与江山为注的豪赌里,他押的不只是葛沌的懦弱,更是王充的忠诚。让王充回梁郡,不过是虚伪的托词,他有九成把握,自己留在金陵,王充必会拼死回来救驾,使岳梁兵也被绑上战车。
他原以为自己赌赢了。
可当王充在他面前倒下时,他忽然发觉一切都失去了意义。仿佛一场大梦惊醒,亭台楼榭金戈铁马皆隐入空无,什么天命什么国祚,都只是缥缈的文辞虚名,甚至于列祖列宗,不过矫饰涂抹的几张画像,天下早已落入葛浑手里,所谓天子本就只是空名,惟有眼前这一个人是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会逗他笑,会令他伤心,会为他不顾生死。他却利用这捧赤子之心,去为那些虚浮表象搏一点延续的可能。
在床榻边的静谧中,他似乎可以清晰地听到自己内心的声音。只有在这样的时候,当他短暂抛下天子的身份,他才敢于向自己承认。
倘若世间真有后悔药可饮,能让他再回到昨日。
明知王充此时听不到,他仍不敢说出声,只是默然望着王充的侧脸,在心底回答。
且之,倘若再问我一次,我愿跟你一起走。天涯海角,秋月春花,不问国事,不问前程。
然而事到如今,人头落地,战火已起,再没有回头路。即使宁肯舍弃一切荣华,只做田野躬耕的布衣百姓,亦不可能了。
王充一觉睡醒,惊觉自己躺在宫中,半梦半醒之间,一时想不起睡前发生了什么,却隐约记得梦中的景象。
梦里他同宋璟在一处山青水秀的地方,隐姓埋名,只说是结伴旅行的朋友。梦里没有战乱,村民怡然自乐,有若世外桃源。宋璟似乎对他说了什么……他却记不清了。
他极力回想,越是回忆,梦里的种种细节却如潮水退去一般迅速地模糊湮灭,了无痕迹,只记得那种柔软平淡的幸福感觉,陌生却让人着迷。
王充怅然若失,惟有苦笑。梦里简直像是私奔,当然只能是他痴人做梦。
战事紧急,不能再耽搁,他从小军营里混大,没事还要找架打,岂能为一点皮肉伤就流连病榻?
几日来各地驻军收到消息,陆陆续续往金陵赶,同葛沌会合,大军驻扎在城外不远处,令京中百姓人心惶惶,不少人准备收拾家当避难逃命。却有消息传来,说王充搬到了城楼上。若敌军来犯,城楼首当其冲,王二将军就住那儿,歌照听,舞照跳,酒照饮,一切如常,丝毫无惧。
“不止呢,我邻居亲眼瞧见,”男人压低声音,“还送了作伴的人上去,马车送到城楼下的。看样子,大概是哪家青楼的小娘。”
男人的酒友喝道,“你可别瞎说!远远地瞧得清楚什么?”他左顾右盼一番,也神秘起来,“你难道不知?王二将军不好那个,好那个。”其实在京城消息灵通些的人耳朵里,这事压根不算秘密,不过眼下都指着王二将军守京城,倒有些不好意思议论他。
亲自督军也好,政治表演也罢,王充在城墙上大搞娱乐活动,倒是给京城百姓吃了颗定心丸。城楼上灯火笙歌,抬眼便能看到,倾耳便能听到,对刚刚经历了政变与巷战,惊魂未定的人们来说,这无疑是金陵的繁华盛景仍在继续、仍将继续的最佳证明。主将搁最前头杵着,他们何必急着拖家带口背井离乡逃难去呢?
宋氏累代经营,在江南士庶心中已建立了牢固正统地位,听说少年官家弑杀葛浑,虽不免惊愕,仍是拍手称快的多。只道前事皆为葛浑误国,而今圣人拨乱反正,乃天下之福。
朝中百官见风使舵,然而他们大都早已投靠葛浑,皆心怀不安,怕皇帝秋后算账,或是大战前清理门户,先用葛浑旧党祭旗。
圣谕查抄葛府,府邸逾制,富贵堪比皇宫。其中金银珍宝不计其数,自不必说。还搜出数十箱来往信件,另有一精致小匣,其中竟是皇后的信笺。办案官吏不敢擅自处理,欲送呈陛下御览,遣人先行请旨。
除了皇后的信笺送入宫中,宋璟令人将其余信件成箱抬到葛府门口,切勿打开,当街焚烧。这些信里不仅有奉承讨好甚至劝进的话,更有祸国殃民残害忠良种种不法勾当的罪证,葛浑擅权十年,一手遮天,帝位虚设,葛府俨然实际上的朝廷,那些见不得光的龌龊丑事皆记录于这些来往信件间。倘若追究起来,不知多少人要禄位不保身败名裂,这一把火烧完,不知多少人夜里终于能睡一个踏实觉。
夜里,宋璟轻骑简从,亲自去军营慰劳将士巡视防务,才知道王充把床都搬到了城墙上。
王充不拘礼节,常同士卒混坐一起饮酒调笑,毫无尊卑之别,但若论及正事,颇有细柳营之风,惟将军令是瞻。将军说要住城楼上,谁也拦不住,只道将军行事虽不循常规,自有他的道理。
宋璟闻言,不多逗留,便直奔城楼。既然不听旁人的话,那他亲自去劝。
黄贞大惊失色,叩马苦谏,“陛下身系社稷,怎可如此自轻?陛下有意,遣人去传旨便是了,岂可以身犯险?”王充住城墙上固然危险,但也是守将份内之责,陛下亲登城墙,岂不比王充荒唐得多?
宋璟道,“王充要做什么,军中无人异议,朕要做什么,身边倒连一个支持的人都没有了。”他面色如常,说的话却像刻骨利刃,吓得黄贞立刻磕头谢罪。
他知道黄贞是为他好,也知道黄贞劝得有理,无法辩驳,才祭出诛心之论。
从来是王充挡在他身前,若能同赴险地,哪怕只一刻也好,或可勉强纾解他心头愧怍。何况王充本就有抗旨的前科,以他的个性,天子亲临,恐怕都未必能迫使他真正听命。
这些幽暗心事,如何能告诉黄贞?
天子亲自登上城墙,高墙长阶,走得他气喘吁吁。忽然想起王充从前背着他爬山,回望金陵城万家灯火,不禁微笑起来。
屋里灯仍亮着,他嘱咐士卒不必声张,到门口了才通传宫中有人来。
他推门进去,笑容还未及褪去,便僵在脸上。
王充坐在案前,衣袍下摆显出不自然的褶皱,一旁却站着一个面若敷粉,衣着锦绣的伶人,大概是听见通传才匆匆从王充膝上起身,窘迫地侍立在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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