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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哥哥

消息传得比宋璟想象中还快,临沧侯府已是门庭若市,喜气洋洋。来拜谒的人们瞧见王二将军,都满脸堆笑,拱手作揖,毕恭毕敬地喊国舅爷。

头一个人这么叫,王充只觉胸口一闷,烦躁郁忿游走全身,哪哪儿都不舒服,简直想揪着谁打一顿才解气。其他人纷纷效仿,一叠声响在他耳畔,夏日蝉鸣一般,吵得他脑袋嗡嗡作响,那些嬉笑与恭维像一丈白绫,勒得他快窒息。伸手不打笑脸人,他也只得扯起一张僵硬笑脸,面对贺喜的人群,却一句客套话也说不出来。艳羡谄媚的目光注视着他,如芒在背,他想快些逃开,四肢却不听使唤,只是机械地挪动,陷在热心人的包围里。

幸好王行出来迎接他,也一把揽过了应酬活。王行同弟弟说话时阴阳怪气,同旁人打起交道来,那可真是圆滑周到,八面玲珑,难为他怎么认识这么多人,个个都很熟络的样子。亏得他长袖善舞,满堂宾客,人人如沐春风,没一人觉得自己受了冷落。王充正准备趁机开溜,不料王行一边和大家聊得热火朝天,一边还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立刻拽住了他,拉到大伙跟前。出口成章,开始滔滔不绝引经据典地赞叹自家弟弟的孝悌忠信,才德兼备。

难得被哥哥夸,王充虽疑惑,倒也颇有些不好意思。王行长篇大论地铺垫完了,忽然道,“舍弟至今还尚未婚配,实在是家父家母心头一桩愁事,我久不在京城,人面生疏,还望诸位莫忘了替舍弟留意留意——”

在座宾客马上接话,热情洋溢地介绍起哪家千金还待字闺中,王充再也听不下去,扯着王行袖子,要问问他这闹的是哪一出。王行一面被气呼呼的弟弟拖着出门,一面还嬉皮笑脸,“哎呀,舍弟脸皮薄,诸位见笑了!”又是招呼侍女僮仆们领着宾客入内,已备好美酒佳肴招待贵宾,又是解释自己同弟弟许久未叙兄弟之情,不得不失陪片刻,一路嘴皮不停。

直到远离人群,进了书房,王行面上笑容已消失殆尽,沉着脸示意弟弟坐下,一言未发,倒让王充没来由心虚。

不是,我心虚什么?

“你抽哪门子疯?给我做媒?你明知道我——”

“你断袖之癖不近女色,怎么,不好意思说了?要不派个嗓门大的全城嚷嚷一遍?你平时何曾遮掩着?他们谁不知道你王二公子好龙阳?”王行冷哼一声,“如今确实有人想把女儿嫁给你,难道是看上你这个人?人家看上的是父亲,看上的是皇亲国戚的身份!就你这臭名昭著的,若是一年前,父亲要找亲家,连次一等的士族都不愿搭理我们,如今借阿逍的光,人家才拿你当个香饽饽,你以为是仰慕你王二将军的威名么?这是给父亲递的眼色,我们边陲武夫,比不得诗书传家世代高门,若人家肯给面子,我们只有凑上去的份,哪有拒绝的理?喏,拢共这么几家,彼此都是打断骨头连着筋,无论你做了哪家的姑爷,总算是混进这姻亲圈子里。”

王家虽是世代将门,但王充的祖父英年战死,留下寡妻幼子,别无倚仗。临沧侯的功名,是起于寒微,血里火里一点点拼出来,显祖皇帝格外开恩,才得了爵位。他一心要光宗耀祖,不辱门楣,兴高采烈地重修了金陵的祖居,满以为能更进一步,跻身中枢。然而他既非书香门第,又非进士出身,削破脑袋也挤不进朝廷的核心圈,侯府刚修好就被外放出去,自此东征西讨,鲜有机会回京。起先他颇郁郁不得志,一腔抱负寄托在王行身上,望子成龙,王行少年时就晓得要读圣贤书,结交读书人,做出一副孝悌谦逊知书达礼的样子,美名远播。到了王充小时候,当爹的总算渐渐心平气和,彻底绝了入主枢密院的念想,踏踏实实当指哪打哪的职业军人。之后葛浑掌权,与燕媾和,更没了他用武之地,宝剑束之高阁,蹉跎岁月而已。

孰料时势造英雄,竟让他等到了帝室危殆的机遇,引兵东进,那颗沉寂蒙尘已久的雄心又活泛起来。

王充怎么也想不到,他追击葛沌也算速战速决,回到家已天翻地覆。他爹东山再起,第一步居然是结儿女亲家。戎马一生,老了竟要靠卖儿卖女来换取京城望族的认可,岂不可笑可悲?

他压下对父亲的不满,试图先说服王行,“我早说了不娶妻!不娶不过得罪一时,掌上明珠若嫁了我这种人,她家里人岂不是要恨你这个媒人一辈子?”

王行冷笑,“你那点癖好谁不晓得?你们结了婚,我们两家人勤走动才是要紧事。至于你床榻上那点闲事,谁有功夫搭理?你找你的小倌,她找她的面首,各得其乐,互不打扰,岂不快哉?到时候我送个儿子给你装装样子,你再抱去哄母亲开心开心。”说到谢夫人,他语气温和起来,王充不禁黯然——母亲似乎已经默默接受了他的选择,可她暗地里总是打探有没有偏方能“治那种病”,看见别人家的小婴儿总是挪不开眼睛。

“要攀高枝你去攀,何必捎带上我?”王充低头看着案上棋盘,说不清是怨父亲还是兄长,“安排了阿逍还不够,又要来安排我。到底要布什么局,怎么非得拿自家人当棋子用?”

王行站在他身侧,居高临下望着他,难得不耍贫嘴,轻叹一声,语气前所未有地柔和。

“你若从不曾掺合进来,我又何必张罗这些。金陵城里盘根错节,容不下一个风头太盛的外人。反便反了,快刀斩乱麻,既然不反,就得想法子融进去。我不是为了谋求什么,只是想保你的命。”王行伸手抚摸弟弟的脑袋,王充立刻绷紧了身体,好一会儿才努力放松下来,他已经不记得两人上次这样温馨亲昵的接触是什么时候。

“你若从不曾掺合进来就好了,”王行喃喃自语,反反复复地念叨,“我从没想让你掺合进来,可是事到如今,只怕我们谁也回不了头了。”

他俩之间罕有如此兄友弟恭,王充正伤感着,忽然意识到哪里不对劲,“这是你的决定?你瞒着父亲,所以赶着要在他抵京前把我卖了?”

王行的手顿了顿,又开始拨弄弟弟的头发,“父亲只要你过得快活,却不管你死活。只有我这个当哥哥的来操心,我宁可你过得憋屈些,也要想办法让你活下去。”他顺手拔掉一根白发,声音里掺了几分莫名的情绪,“我是真心为你好,偏你拎不清。”

王充倏然抬起头,“你不是要给我收尸么?又何必管我死活?”

王行眸间闪过一瞬愕然,才想起当初他替天子送信去岳梁,同弟弟说的话——“你要给旧朝殉葬,我拦不了你。将来各为其主,彼此不必顾忌,兄弟一场,我总会给你收尸的。”

不由苦笑,“这回是我指望你给我收尸,满意了?”

他语气平淡,却寒意森然,听得王充心头一凉。

王逍与宋璟将成为夫妻,不是因为两个人的相爱,而是因为两个家族的相互猜忌。可即使结为姻亲,又岂能弥合信任的裂谷?表面上热闹喜庆的婚事,无法终结矛盾,相反,它是一场盛大血雨腥风的楔子,迟早将所有人都牵扯其中。

他并非不明白兄长的用意,金戈铁马的战争暂且结束,没有刀光剑影的战争将要开始了——这场围绕着权力不死不休的战争又何尝停歇过?父亲已经决意躬身入局,他们需要尽可能攫取京城内的支持,将根深深扎进金陵,来抵御即将到来的风暴。

倘若他的家族失败了,王行安排的那位岳父,或许还可能为他保下一条生路。

他的父亲要让阿逍嫁一个不爱的人,他的兄长要让他娶一个不爱的人,人们将无爱的婚姻看作寻常事,将子女的一生当作牌桌上的筹码,失去许多,奔波许久,究竟是为了什么?

出生入死,喋血苦战,又是为了什么?

思及此,王充胸中涌上一种无以名状的浩荡悲凉。

他击败了数倍于己的叛军,葛贼已清,小皇帝不必再在葛浑的阴影下提心吊胆地度日,金陵百姓得以摆脱战火威胁,稍作喘息。他凯旋回朝,实现了天子相迎的旧梦,回到自幼长大的家园,终于能与手足至亲促膝长谈。

厌倦却远远胜过了欢喜。

他发现自己竟是如此思念岳梁,思念边境的月光与单纯的日子,衣衫褴褛,嬉笑怒骂都真挚坦率,比那些华服下的虚伪面容亲切可爱得多。

相较之下,无论是他曾眷恋着的金陵城,他以鲜血捍卫的这座天下腹心,还是他曾全心爱着的人,他曾甘愿放弃一切换那人的自由——都失去了那种令人心折的魅力。

至于他曾痛恨的人——脑海中,葛浑的面目竟已经模糊了,化为一团扭曲跳动着的**,正耐心地寻找着下一个宿主。是了,葛浑死了,他活着的时候人们赞颂他,恐惧他,他死了人们痛骂他,却暗地里渴望成为下一个他。那团**逐渐变化出了新的形体——是临沧侯的脸。

无形的荆棘从禁宫中雕龙的御座上蔓延开来,伸向繁华都城的角角落落,悄然爬上人们的衣角,缠住人们的双足,割开人们的皮肤,那种名为权力的毒素便迅速沿着血液渗入五脏六腑,人们会为之忘却亲情,忘却爱人,只沉醉于争夺的狂欢。

真想回去,真想离开这里——但在此之前,他必须先见一个人。

他并不在意自己的未来,却感到身负责任,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也应当将那个人从这场困局中解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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