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充进屋的时候,王逍正在梳妆打扮。在王充的印象里,妹妹向来懒得打理这些,常常素面朝天就冲出门去,玩得满脸泥巴回家也毫不介意。
听到声音,王逍才慢慢转过脸来,生怕把满头珠翠晃下来似的,动作要多淑女有多淑女。
“阿逍……”王充乍一见到幼妹的模样,又惊讶又难过。惊讶的是,那个野孩子一般的妹妹,不知何时忽然长成了一位明艳佳人,难过的是,妹妹似乎接受了命运——或是说父兄的安排,违逆她的天性,已开始为进宫后拘束万千的生活做起准备。
“你若不愿意嫁,就不嫁。”他鼓起勇气开口,“不管大哥同你说了什么——”
王逍轻笑起来,她如今的笑容也变得克制得体,“怎么非得是大哥同我说了什么?从前我总跟着你,你怎样活,我也想怎样活。难道我现在不再听你的,就一定是听了大哥的?就不能是我自个儿拿主意么?”
她虽说着不听王行的话,却把王行那副阴阳怪气的腔调学了个十足。
王充星夜兼程地赶回来,未进京城就被宋璟一道晴天霹雳,回家里又遇上这兄妹俩软钉子,着实是身心俱疲,说话都有气无力,但做哥哥的责任心仍旧撑着他,“好,你拿主意,难道你真愿意嫁给陛下?”
王逍眨眨眼,慢条斯理道,“这桩婚事人人都说好,只有你不愿意。你是不愿意我嫁他,还是不愿意他娶我?”那双明眸里满是笑意,仿佛能直直照进他心底。
王充一时语塞。他这个妹妹,说话真是一针见血,毫不留情。
“我已经不喜欢他了。”半晌,他才轻声回答。
宣诸于口的刹那,缥缈的思绪似乎因此便成了确凿的事实,萦绕胸中的雾气凝结为一把精铁的刀,从心房剜下沉甸甸的一块。轻快,又空落落的。风从四面八方涌进去,吹干淋漓的伤口。这种感觉并不像请走一位客人,或是驱散一缕幽魂,而是他自己的一部分被割离,信念之屋轰然倒塌,从跳动的心脏扯下鲜活的血肉。
他猛然意识到,那个人已经如此深切地嵌入他的生命之中,如藤蔓交缠,难分彼此。人生河流的关键岔口,他一次次为了那人决然改道。他甚至一度想要为那人抛家舍业,背井离乡,放弃一切,将家人朋友都抛诸脑后,只是那人不愿意同他走。
他不信神佛之道,懒读圣贤之书,无拘无束,旁人寄托给信仰的那份赤诚,他献给月下清河寺那个单薄的身影。
手起刀落,鲜明的颜色褪去了,曾为那人付出的所有都显得愚蠢可笑,似乎心底有什么迅速地黯淡、灰败。他分明仍然站着,脚却好像悬起来,踩不到坚实的地面。
支撑着他,推着他前行的一种力量被抽走了,剩下静谧而茫然的空洞。他几乎有一点后悔,渴望重新把它寻回来——不是因为那人,只是留恋那种充盈与坚定,自以为知道为何而战。
不,现在这样也很好,他想,他终于能够去找回从前的自己,可以继续随随便便漫不经心地过日子,将那些过于严肃沉重的包袱都远远地甩掉,及时行乐,不再去操心不该他操心的人。
“不喜欢了,那就是从前喜欢过。什么时候开始的?”不等王充接话,王逍自问自答,“肯定是去岳城之前。你们拢共才打过几次照面,能有多了解他?不就是看中他那张脸,见色起意么?”
王充下意识想辩解两句,回望他过往情史,确实都是见色起意,可宋璟于他,总归与旁人不同。但他既已决心揭过这一页,也不打算再去回忆当初究竟为何倾心,只得苦笑,“也许你说得对。”
“他也谈不上了解你,也不过就是看中你出身将门,骑射功夫好,又会纸上谈兵。你图他那张脸,他赌你能打仗,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她轻哼一声,“你肤浅,他功利,也没什么意思。”
她的话凌厉刻薄,一点不留情面。一个小小的声音在王充心里浮起来,不,不是这样……又被他压下去,都已过去了,从前如何,情深情浅,都已是过去了。
王逍越说越来劲,她虽没半点实践经验,看过的才子佳人小说却汗牛充栋,俨然情场老军师,“岳梁离京师迢迢千里,你戍边那么久,哪里还知道他究竟什么样?就跟看月亮似的,隔着云,朦朦胧胧的最美,凑近了便晓得也就俗人一个,”她冲铜镜上呵气,又轻轻拭去,凝望着镜中的面容,“你惦念的那个人,与其说是他,还不如说是你自己,是你想象出的一个影子。”
在岳梁的日子无疑比在京城艰苦很多,边境民生凋敝,筚路蓝缕,他每每想起宋璟,总像想起另一个世界的人,京城春景,国色风华,可望不可即。对宋璟的思慕,对故土的眷恋,对声色犬马少年时的怀想,彼此纠葛缠绕,融成一股如此强烈的情感,他珍视那个仅存在于心中的世界,远胜于珍视现实中的自身。
当他回到京城,已是山雨欲来,刺杀,巷战,对峙,步步在生死边缘,那是独立于寻常生活以外的另一重真实。站在万丈悬崖之上,随时有性命之虞,理智早早让位于激烈的情绪,爱与恨都被绝境渲染得更浓烈,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
尘埃落定,他的心才缓缓放下,从悬崖飘落,如一片雪花,终于获得久违的安宁,也终于融化消失,残留冰冷的水迹。所谓的爱,禁不起理性的拷问,所谓的爱人,禁不起四目相对时一瞬间的明了——他看向那双眼睛,看到自己清晰的倒影,却看不清那人的心。
“哥哥,你明明还在难过,”王逍很老成地叹口气,沧桑的姿态与她年轻俏丽的面容形成一种奇特的反差,“真的不喜欢他了?为什么,就因为他要娶我么?”
“不为什么,”王充低声道,“就是不喜欢了。”
“也是,再惊艳的人,看多了也会腻味。你从前那些枕边人也都是京城里出了名地漂亮,你换得多勤啊。哎呀,你这两年的痴劲可算是过去了,秦淮河畔多少佳人,都等你浪子回头呢,”王逍对着镜子调整笑容,搁下铜镜,慢慢站起来,小心翼翼摆正脑袋,一份心思好像全在发间繁复装饰上,冷不丁却冒出一句,“你若真移情别恋了,官家肯定很伤心。”
王充一怔。
想到宋璟会难过,他便为之揪心起来——这几乎成了他这两年的一种生理本能,他已经说服自己不再喜欢宋璟,可身体似乎还没习惯,兀自泛起一阵酸楚波澜。
又听王逍悠悠道,“不过也没关系,他又不会伤心多久。天子的喜欢本来就是最不可靠的东西,人心似水,天威难测,岂能久恃?况且陛下富有四海,什么样的人遇不到?有的是人变着法子讨他欢心。他今日再喜欢你,明日也许就喜欢上旁人,后日也许又恨你到要置你死地。我们一家人的性命前程,不能系在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上。何况以官家的为人,他在乎你,不等于他在乎你的家人。”
宋璟其人……诡诈多变。王逍所言,将来未必不会成真。
王充靠在墙边,疲惫又一次铺天卷地袭来,他没力气再去揣摩圣心,或是担忧自己的未来。
“你既然知道圣心叵测,伴君如伴虎,”他望向王逍,眉目间尽是忧色,“不要嫁他。”
王逍笑起来,笑得自信而张扬,语气轻描淡写,好像谈论信手折下的一枝花,“陛下喜欢谁当然是想换就换,可皇后一旦立了,也由不得他随便更改。等我做了皇后,昭告天地宗庙,便是板上钉钉的事。陛下的心再变,却也得遵循着礼法规矩。他极力尊崇程济道那样的腐儒,可见他多在乎这些条条框框。既然入主中宫,满朝文武就会认我是皇权正朔的一部分,只要我没有大过错,陛下即使有废后的念头,谏官们也会劝住他。皇后的位置,虽不能完全确保我们家能安然无恙,总归是父亲在京师一支可倚仗的助力。”她倚在案上,续道,“就算我犯了什么大过错,父亲手中掌着兵权,他要想拿我怎么样,也得好好掂量掂量。”
王充听着她这番陈词,只觉得无比陌生,难以想象这话竟是从王逍嘴里说出来。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在他不曾注意的地方,他的妹妹迅速成长为又一个王行。他不介意当家里最不成器的一个,只是感到愧疚,从前父兄将他保护得很好,他却没能保护好妹妹,让她小小年纪,竟要去筹谋这些。
“阿逍,你还小,家里的事不该你来操心,”尽管知道多半是白费口舌,他仍试图再劝一劝,“更不用为之搭上一辈子,你若要嫁,该嫁一个你爱的人——”
王逍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哥哥,你还不明白吗?像我这样骄纵任性的人,只能爱自己,本来就不可能爱上任何人,爱到愿意与之成婚,朝夕相处一辈子。非要说的话,除了你,因为你简直就像世界上另一个我,又肯照顾我,可惜你是我哥哥——若你不是我哥哥,你也不会和我这么像,这么包容我。横竖是要嫁一个我不爱的人,何不嫁一个天底下最有地位的男人?”她收敛了笑容,现出罕有的严肃神情,“从前跟在你后头,总以为吃喝玩乐了此余生便很好,可是,哥哥,我现在不这样觉得了。我想做出点事情,我非男儿身,没法像你一样去考武举,做将军,可我也不甘心就游手好闲,或只是相夫教子,不甘心一生碌碌无为,虚掷光阴,我也想成就一番功业,青史留名。若要实现志向,这一段姻缘,不正是天赐的良机么?”
“阿逍,事情没有那么容易,”王充哑声道,“你想一想葛元君……”
“我同她不一样!她懵懵懂懂,被推着到了那个位置上,对家族全无用处,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会利用好皇后的位置,去达成我的目标,维护好我们家的利益。何况,比起葛元君,我还有一个优势——”这一番慷慨激昂后,她的语气忽然和缓下来,露出一个柔和甚至妩媚的笑,“他那么喜欢你,总不至于对我太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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