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熬好了,黄贞小心地捧着,哄孩子的语气,“官家,起来喝一点吧,你总是这样……”
——病怎么好得了?
但如今不比从前,黄贞同宋璟说话也不能再无所顾忌,硬生生将后半句咽回去。
锦被裹成一个茧,翻身面对墙壁,并不接话。
自从太后擅自定下婚事,小皇帝便生起病,始终不见好——却不能怪太医,总是他自己折腾的。
本朝以孝治国,天子年幼丧母,由太后抚养,事之甚恭,从无忤逆。表面上,这是他天性纯孝,严母孝子,似是一段佳话。然而黄贞侍奉二宫日久,深知这只是皇室演给天下人一场旷日持久的戏。太后因天子非她亲生,从来心怀芥蒂,对皇帝有极强的掌控欲,唯恐他羽翼渐丰,摆脱自己的影响;而天子对太后,恰恰因为不是生身母亲,更要讲究礼数,以免加深嫌猜,落人口实。他的孝顺里难说有几分真心,但行为夸张,堪比卧冰求鲤。太后食欲不振,宋璟也陪着绝食,要与母亲同甘共苦,早些年太后动辄杖责,年纪尚小的皇帝非但毫无怨言,往往挨了打便长跪不起,满脸真诚地悔罪,自责惹母亲生气,仿佛害得太后蹙眉动怒,比身上血淋淋的棍痕更让他心疼。
他做戏做得辛苦,但太后何其聪明,又岂会相信这一套?只是除了宋璟,她也没有更好的人选,既然宋璟面上肯演孝子,她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配合扮恨铁不成钢的严母,双方都保全体面。
只是太后心中总是隐隐不安——宋璟比她理想中的傀儡要聪明太多了。她常常试探,想引诱这个孩子脱下温良恭俭让的假面,倘若宋璟有一天被逼得撕破脸皮,同她大吵一架,她反而能放下心来。宋璟越是对她无底线地容忍退让,恭谨始终,她越是感到烦忧,甚至畏惧。这个孩子的城府,实在是深不可测。
当宋璟手刃葛浑,并第一时间起复程济道,重置百官,太后长久以来的担忧以她意想不到的速度飞快成为现实。
深居禁宫,却不曾有一刻远离时局的皇帝嫡母,立刻做出了她的反击。王充既为京城主将,临沧侯便是可以拉拢的力量,甚至这场战争的胜负手。她瞒着皇帝,联络临沧侯,敲定下婚约。
小皇帝亲政后,这是她的第一次试探——拉锯之中,谁退了一步,便要步步后退——实际上,除了接受,她并没给宋璟留下其他选择。即使宋璟事先不知情,太后已经以皇室的名义许下承诺,当临沧侯践行了约定率军勤王,宋璟若再敢拒绝,便是失信于功臣,不仅可能触怒甚至逼反临沧侯,亦要背上不遵母命的恶名。
为人君诓骗臣子,出尔反尔,为人子忤逆母亲,不敬太后,这样不信而不孝的天子,又如何能获得臣僚百姓的推奉拥戴?政权本就岌岌可危不甚安定,宋璟但凡还有点理智,便该知道这是不容他拒绝的安排。
而他一旦接受了,便意味着他与太后之间的关系仍将继续——以为自己羽翼渐丰了么?可以摆脱母亲的辖制,大展拳脚了么?太后略施小计,便将他逼进墙角,无路可退,只能遵循太后为他设计的道路。
这种无能为力,和昔日受制于葛浑何其相似。小皇帝割开了御座之上缠绕的荆棘镣铐,却落入一个柔和温暖——而无法挣脱的怀抱中。
黄贞以为他会默然接受,如同从前无数次默然接受那样。时机还没有到,他要对付太后,总不能像对葛浑那样一刀了断,他需要更多的耐心。
宋璟的确没有什么对付太后的好办法,他不能伤害太后,只能伤害自己。
时已严冬,年轻的天子只穿着单薄常服,在太后宫外站定,简单整理好仪容,脱去冠帽,面向殿内径自跪下。内侍宫女们赶紧张罗着去拿棉衣,取炭火,要支起幄帐,给小皇帝挡一挡风,剩下不知要做什么的,便都陪着跪了一片,太后寝殿外顿时乱作一团,简直像闹市赶集。这番动静迅速惊动了太后,里头很快传话出来,太后懿旨,要皇帝以外的闲杂人等一并散开,不要乱哄哄聚集门口,像什么样子?至于官家,如今太后已经管不了他了,他若喜欢大冬天的在外边跪着,也只能由他自便。
黄贞不敢走远,站在边上候着。棉衣炭火都没还来得及拿来,太后发了话,也没人敢送上前去。
那个清瘦的背影规规矩矩地跪着,除了风偶尔吹起发丝,看上去竟像一尊塑像,了无生气。天渐渐暗下去,仅有的一点阳光也褪尽了。晚来风急,黄贞拥着大氅,犹觉寒冷彻骨,不由打了个寒颤。他担忧地望着不远处的宋璟,小皇帝从来体弱,再在这冰冷坚硬的地上跪下去,只怕要大病一场。他无法理解天子的用意,太后虽是皇帝名义上的养母,却毫无舐犊之情,宋璟自苦如此,亦换不得太后一丝怜悯,即便他在这跪一夜,太后又岂会良心发现?黄贞明白,他们母子俩在怄气,谁也不愿先低头——可太后好端端在屋里坐着,风吹不着霜冻不着,她自然可以天长地久地等下去,只有宋璟在折磨自己,直到他再也撑不住为止。
皇帝晕倒在地,太后宫中的人好像忽然眼明心亮了起来,才发现门外还跪了个天子似的,立刻传来太医,把宋璟送回寝殿去歇息。
太后自始至终不曾出现,只叮嘱太医好好为皇帝医病,风寒要医,心病更要医。
太医领了这个差事,亦是战战兢兢,如今皇帝也是个不能得罪的狠角色,夹在两宫之间,委实难做。
明眼人谁不晓得,天子的心病正是太后本人,寻常方剂怎能医得了?神仙打架,岂是他一个医官可以掺合的?
幸好皇帝昏沉不醒,倒省却太医左右为难,他赶紧察看病人的脸色,把了脉,便如蒙大赦地去回报太后,官家的风寒耐心调养些日子便能大好,至于心病,官家眼下还睡着,他日再说罢——他日便换一个倒霉蛋当值了。
大半夜,宋璟才悠悠转醒。黄贞遵照医嘱,端来药浴的热水,他对这浓重草药味再熟悉不过,打从侍奉宋璟开始,这位小祖宗就是个药罐里泡大的病秧子。
宋璟浑身不舒服,不肯起床,他只好温言哄着,把小皇帝的腿从被子里捉出来,那双脚凉得吓人,在被窝里捂了那么久,没半点暖意,简直不像活人的脚。
黄贞跪在地上,心中酸楚,几乎要落下泪来。
宋璟慢悠悠开口,声音嘶哑,说了他昏睡醒来后的第一句话,“我又不是死了,你哭什么?”
黄贞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哽咽道,“官家万乘之躯,奈何自轻如此,岂不是亲者痛,仇者快!太后……太后心意已决,陛下昏倒殿外,太后亦不曾探视一眼,陛下徒然自苦,又有何益?”
“我知道,”宋璟的声音不复平日清朗动听,像钝刀割过,喑哑干裂,“我本不是为了太后。”
他勉强支起身子,拥着被衾斜靠榻上,面容惨淡,先前冻得发青的嘴唇总算恢复了一点颜色,看上去憔悴至极。黄贞想到他昨日还谈笑自若神气扬扬,今朝却自个儿折腾成这样,心中戚戚然。
不是因为太后,还能是为了谁呢?他在宋璟身边多年,从东宫陪到现在,眼看着聪明外露的好圣孙渐渐长成深不可测的天子,自以为算是天下最了解宋璟的人之一。手刃葛浑,叛乱稍定,当是十年来第一桩扬眉吐气事,澄清吏治,重设台谏,俨然明君之象,正欲大展宏图之际,却被太后四两拨千斤的暗招困住,笼罩了他十年——甚至更久的阴影卷土重来,怨忿,无奈,自暴自弃,皆是可以理解的——他毕竟还那样年轻气盛,以为杀了葛浑便能真正做一言九鼎的天子,殊不知即使英明神武乾纲独断如当年的显祖皇帝,亦有许许多多不得已的事。
所幸宋璟这回并没折腾太久。他咳了一宿不能入眠,手帕上染了血迹,黄贞急得要传太医来,宋璟摇摇头,虚着声音,“喉干而已,不是什么大事。”
第二天顶着满眼血丝,小皇帝照样雷打不动地去上早朝,除了喉咙嘶哑,形容疲惫,其余一切如常。昨天午后的自虐行为仿佛一次酒醉,年轻的天子迅速地恢复了平静,甚至不用太医再来,他似乎已经想通了,自己医好了心病。
黄贞想,也许他的确压抑得太久了,好不容易能舒展身手,却又遭到太后当头一棒,他需要寻找一个途径发泄一下,亦是人之常情——可怜他被太后和那帮子儒生教得太好,贵为天子,即使要发泄,竟然也没去欺侮旁人,只是折磨自己。
刑余之人去怜悯九五至尊,听着荒诞,然而黄贞对宋璟,早已把他当作了自家的孩子。
宋璟那阵子疯劲过去,又变成模范皇帝的样子。他撑着病体,朝政要事一点不耽误。太医的嘱咐,他也都严格执行,配合得不得了。药汤极苦,气味熏得满屋都是,黄贞闻着都忍不住想皱眉头,宋璟瘪着嘴,小口小口喝干净,显得乖巧又委屈,看上去比他实际年龄还小许多。有一瞬间,黄贞几乎觉得眼前便是童年时的小太子,胸中涌起无限感慨温情。
宋璟当日在天寒地冻里长跪不起时多么不管不顾,如今不得不为一时冲动负责,勤勤恳恳地治起病来。然而这次与从前每年冬天都染一次的风寒不同,即使事事遵医嘱,名贵药材用了一堆,虽有些起色,却始终缠绵病榻,不见康复。太医说,这回寒气侵入脏腑,非几日功夫便能调养好,少说要几个月,若不慎重,怕是会留下病根。
除了上朝,小皇帝都乖乖闷在药味萦绕的屋子里,相当听话。直到那位王二将军扫清葛贼,快马回京。
无论黄贞如何叩头苦谏,甚至学着宋璟前几日的坏榜样,在门外跪下,小皇帝只是勾起嘴角,“这招又没用,你还学?”仍旧固执地要亲自出城去迎。黄贞毫无办法,只能为他穿上最保暖的衣服,裹得跟粽子似的,到城门口还不够,非要出城几十里相迎。
天子折节如此,即使是救国之功,亦太过逾礼了。
宋璟犹嫌不足,竟然还走下銮驾,在路边站着等候,真让黄贞瞠目结舌。且不说以天子之尊,这样做何其尊卑颠倒,他更担心宋璟的身体,外头凛冽严寒,宋璟大病未愈,再让北风一吹,岂不是前功尽弃?
宋璟性子最倔,他劝不动,只能暗自祈祷,希望王充快些到,别让小皇帝等太久。
总算等到王二将军一骑绝尘冲过来,宋璟的疯还没发完,居然还要同王充去野外单独散步。
黄贞这时简直万念俱灰,深深怀疑宋璟前几日的正常都是短暂的表象,平静下压抑着暗流涌动,只是等着一个时机破冰而出。
在宋璟荒野漫步的同时,黄贞终于灵光一现,醍醐灌顶一般,猛然意识到,从太后宫前长跪,到如今的城外相迎,小皇帝的反常行为究竟所由为何。
他早该想到的,答案是如此明显,呼之欲出,只是他潜意识里不愿那么想。
宋璟豁出身体不顾,这一番折腾,不是为了太后,是为了王二将军。他对这桩婚事如此大反应,不只是因为太后瞒着他做了决定,迫使他就范,更是因为对方是王充的妹妹。
黄贞只觉胸口一窒,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他不敢相信宋璟竟会用情至此,那样羸弱的身子骨,居然还要使苦肉计,平时心眼那么多的人,这件事上倒是老老实实不弄虚作假,硬要把自己身体折腾垮了才罢休。
为了什么呢?为了让王充怜香惜玉么?
黄贞气闷不已,天子后宫三千也是寻常事,娶个妻,难道王充还要同皇帝耍性子?难道还要皇帝去哄他?宋璟又是何苦这样折磨自己!
宋璟是独自一人走回来的,黄贞远远望见他身上披着王充的外衣,心下稍微安定些——他从不看好这两人之间的感情,但他也不愿见宋璟伤心,宁可他们能好好的。然而当宋璟走近了,黄贞才看清他的脸色,行尸走肉一般,满脸的灰败,死气沉沉。同这一刻比起来,他病得最重的时候,都要鲜活生动得多。
宋璟魂不守舍,好像根本看不见其他人,只是僵硬地踱步。手仍紧紧攥着那件本来属于王充的外衣,近乎神经质地,仿佛这是世界上唯一能给他安全感的东西。
黄贞见他这样,心已沉到谷底,不由得怨恨起王充的不识相,这个混蛋,贪天功为己有,居然倨傲狂悖到这般地步,皇帝如此降尊纡贵,他不知感念,竟然还蹬鼻子上脸起来,着实可憎。
即使不谈君臣尊卑之别,王充又凭什么为宋璟的婚事置气?
当年王充被关进诏狱,宋璟设法营救,挨了太后一顿打,背上伤痕累累,只得趴在床上。黄贞打听到顾小灵的事,劝小皇帝莫为这等浮浪子弟枉费痴心。宋璟那时的样子,他到现在仍清晰记得,小皇帝拿衣袖掩着脸,不愿让他瞧见,可他知道宋璟心里难过,更甚于身上杖责的疼痛。
以风流闻名的纨绔公子,回金陵第一个去顾小灵的府上,又何曾在乎过宋璟的感受?如今倒好意思给宋璟摆脸色?
直到回了宫里,宋璟仍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不知道王充是说了多伤人的话,竟让小皇帝灰心槁形,枯木一般了无生气。黄贞原以为他也许会像上次一样,闷一阵子也就能想明白,不再自怨自艾。
但这一回却不同,宋璟并没再做什么出格的事,他仍然按部就班,履行他身为天子的繁重职责,旁人几乎察觉不出异样。只是黄贞朝夕近身侍奉,无法对他身上那种沉重的绝望与悲伤视而不见。
在他淡漠如常的外表下,有什么被彻底击碎了,有什么永远地失去了。即便葛沌兵临城下,情势危急万分之时,他也不曾颓靡丧气,但现在,他对未来不再有期待或信心,仿佛活着只是为了履行责任而已。
他这幅模样,使黄贞联想起他从前的样子。从前听着很遥远,其实也不过是几个月前,葛浑还耀武扬威权倾一时——或是两三年前,他还没遇见王充。然而,那时的皇帝虽然也活得压抑,黄贞却晓得,冰层之下,他心底仍然燃着一星火种,只待时机迸发。正是这一团火驱使着他杀了葛浑,天下气象为之一新。
可现在,那捧火好像已经熄灭了。冰雪之下,只有漆黑寒冷,无望的荒芜。
黄贞心头兜过一个犯忌讳的念头——小皇帝是如此颓然沮丧,周身简直围绕着一层森森的死气,身体虽不见得一夜就重病不起,却是一天天衰弱败落下去。
宋璟并不避着他,有一次,他听见皇帝嘱咐傅丛去探听宗室诸王的才干德行、私下为人,另一次,宋璟召见程济道,商议宫车晏驾之后,谁堪大任。尽管表面上风平浪静,皇帝的亲信们已经悄然讨论起立储与修陵的事来。
一个多云的夜里,宋璟忽然问他,“你说,朕如今病得快死了,临沧侯还肯将女儿嫁过来么?”
这等晦气的话,黄贞是万不敢接的,只是跪在地上,自欺欺人地念叨着陛下吉人天相洪福齐天之类的辞令。
他心里闪过一个可怖而荒唐的念头,难道宋璟为了逃避这桩婚事,竟然情愿一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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