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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苦肉计(下)

天子的病情仍然只有极少数人知晓,不曾走漏风声。宋璟着手安排后事的同时,临沧侯抵达金陵,婚仪大张旗鼓地筹备起来。也是在这个关头,边境传来消息,燕国瞅准了叛军赴京留下的防备空隙,集结大军,兵锋直指兖州。

王充主动请缨,宋璟亦未加阻拦,从善如流,要与军威炽盛的燕人硬碰硬,朝中除了王二将军,也没有什么可用之将。

临沧侯拨出一部精兵给小儿子,王充又从禁军中挑了一部分人,加上他原有的亲信,重新编为一支队伍。军情如火,容不得等待,没几日便要整军出发。

宋璟亦不含糊,尽出武库中精良装备,强兵利器,披坚执锐,军威雄壮,为近年所未见。

皇帝抱病在身,不能亲往劳军,仍旧派黄贞过去。赏赐之丰厚,更数倍于旧例。

这些日子,黄贞始终琢磨着皇帝的心病。此时渐渐悟出眉目,说到底,是为了那个人。尽管他不知道那天王充究竟说了什么,却明白一定是那番话伤透了宋璟。他不禁生出一种怨憎,于公于私,王充都不该这样待宋璟。解铃还须系铃人,他既然坚信此事本来就是王充的责任,更觉得王充应当——或许也只有他能解决。

他也晓得,王充这人没什么忠节观念,不计较所谓大局,行事任情,但凭喜好。也正因这样的性子,昔日葛浑权倾朝野,他仍然肯为空有虚名的小皇帝用命。却也正因这样的性子,如今宋璟羽翼渐丰,他这个当初烧冷灶的,却一点不知道要维系好与天子的旧谊——可见他从前待宋璟好,也完全不是为着皇帝的身份,这一点倒极难得。黄贞默然地思忖着,渐渐理解宋璟的绝望,世上大概再没有谁能够抛却身份不论,单单爱他这一个人,可如今,他连这仅有的爱也失去了。

无论是说以忠义,或是诱以功利,恐怕都对王充不起作用。唯一的法子只有以情动人。王充既然会为了宋璟的婚事发脾气,足以见得他对宋璟诚然是一腔幼稚的真情。这件事本来又怨不得宋璟,面对太后的威压毒计,他们俩该是一条战壕里的人,王充迁怒于宋璟,必定是有误会。

也许他以为宋璟娶他妹妹,是因为信不过他,要在宫中留一个人质,也许他以为宋璟是爱惜羽毛,觉得龙阳之好有损天子威名,才要娶一个同他相貌相似的妹妹聊作替代。他不知道这一切根本不是宋璟所能左右,不知道宋璟的迫不得已,不知道宋璟为了让太后收回成命,在天寒地冻里跪到昏死过去。

这样打算着,黄贞慢慢看到了希望。有些话宋璟不便说,可总该有人来告诉王充。他相信王充一旦得知实情,定会立刻请求觐见,他们能解开心结,宋璟的病便有救了。

自作主张地掺合皇帝的私事,是做宦官的大忌,他知道,可他亦不能眼睁睁看着宋璟这样一日日颓靡委顿下去,直到油尽灯枯。到那时,王充一定也会后悔。

既然打定了主意,不能再拖下去,得趁着王二将军出征以前,否则更没有可能了——宋璟让他负责犒军,岂不是现成的良机?也许这正是宋璟有意的安排,要他去说那些天子不能说的话。

临出发前,黄贞候在门外,正撞见傅丛觐见完出来。他赶紧进屋,向宋璟呈递了犒军的清单,心中暗暗下了决心,要同王充好好说道说道。他真为皇帝感到委屈,恨不得替他诉一番苦。

黄贞满脑子盘算,却听宋璟冷不丁叫他,“想什么呢?”

不等黄贞回话,皇帝已经看完了清单,斜躺在榻上,接着说下去,“他若问起来,就说朕是偶感风寒,年年冬天都这样,没什么大碍。他若不问,”宋璟一哽,低声道,“也就罢了。”

天子冷峻的目光落在黄贞身上,使他脊背发寒,觉得自己像一个透明的人,那双眼仿佛能看穿他所有心思,“至于别的,不要多话。”

黄贞伏在地上,知道宋璟已猜透他的想法,却忍不住多嘴一句,“官家,为什么不能告诉王将军?”

他实在为宋璟忧心,也顾不得这话该不该问,竟脱口而出。

宋璟被他问得一怔。半晌,才听到沙哑的苦笑,“告诉他什么?博他同情么?好像我折腾成这样,只是为了做戏给他看。”

他大概自己也觉得凄楚,情绪一激动,剧烈地咳嗽起来,黄贞急忙起身去抚他的背。好一会儿,宋璟才缓过来,又道,“你可知道石崇劝酒的故事?”

黄贞不明其意,但听小皇帝自顾自说道,“石崇常让美人劝酒,客人若不肯喝完,便当即杀了劝酒的人。如此一连杀了三人,王敦仍旧不肯喝,他的弟弟劝他,他说,‘石崇杀自家人,关你我什么事?’”

宋璟黯然道,“使苦肉计,也得人家在乎你。若已不在乎了,就算是死了又有什么用?”

他这话说得惨淡悲凉,让黄贞心中发疼,喉头酸涩,“若没有用,官家又何苦这样……”

宋璟一时答不上来。许久,他轻声道,“也许一开始,的确有一部分是为了他……以为我若已经病倒了,他或许也就不会再生我的气。”宋璟低着头,似乎在回想着什么,脸上浮现出浅浅的笑,却笑得很伤感,“他没再怨我,因为在他心里,那一段已经过去了。只是我心里过不去。”

这些痛苦他始终闷在心里,第一次能向人倾诉,仿佛是将要溺毙的人抓住一根稻草——他也知道这稻草是救不了他的,却仍然紧紧地抓着不放。

“我也不愿意这样,可是我控制不了。我无时不刻不想他,也就无时不刻不伤心。”他意识到自己已说得太多了,便止住话头,仍然叮嘱道,“你去犒军,千万不要同他说起这些。”宋璟几不可闻地叹气,“我没想纠缠他,更不是要他同情我。”

去军营的路上,黄贞不禁想起上一回奉皇帝之命来劳军。那时王充刚从诏狱里放出来,马上要奔赴边境,宋璟冒险乔装混出宫,非要跟着他一道去营里。那次也是冬日,宋璟去时兴致勃勃,回时却怏怏不乐。不知道那时又是怎么回事。

快要见到王充,黄贞心头对他积攒的不满越发炽烈起来。且不提宋璟本来没有哪里对不住他,即使是有,他怎么就不能让着宋璟一点,哄着宋璟一点?以宋璟的性格,不是他在乎的人,总归不能伤他的心。为了在风波险恶中自保,他从小在心中筑起坚固高墙,时刻警惕,不肯放任何人进去,只有王充竟得到了这份荣幸,当然应该感恩戴德,珍之重之——可偏偏他最让宋璟难过。

到了军营,仿佛空气都与外头不同,弥漫着一派凛冽威严,竟让黄贞生出一丝胆怯。下了车,见到军容整肃,兵强马壮,他却又冒出一个念头:这里是多么生机勃勃,可宋璟病得快死了。

他全然忘却了这些人是要去保卫宋家的江山社稷,只觉得他们的强健英武是那样刺目,时时刻刻提醒着他,宋璟的生命正在流逝。士卒们的身影模糊虚化,一切都看不清楚,对王充的怒火无声消退了,只感到悲伤而茫然。

王充来迎他,一身戎装,英姿飒爽,看上去真神气。黄贞木然地宣读了皇帝的旨意,他的躯壳仍然在执行犒军的流程,思绪却早飞回了禁宫的病榻,忽然注意到王充的眼神掠过他,似乎在悄悄打量着他身边的那些随从。

黄贞几乎要冷笑了,难道王充还以为,宋璟还会像上次一样,降尊纡贵地扮作小黄门跟着来么?

他愤慨而伤感地想到,倘若宋璟不是病得出不了门,也许真的会来。

临走时,王充忽然问他,“圣躬安否?”

那一瞬间,黄贞真想将一切和盘托出,告诉他宋璟如今病情危殆,奄奄一息——他脱不了干系!他若再不进宫,恐怕下次只能见到皇帝的灵柩。

但他终于没有违背宋璟的意愿,只是压抑住情绪,淡淡地道,“偶感风寒,年年冬天都这样。”同宋璟上回说的一样,王充也就没有生疑。

黄贞想,假如王充再追问下去,他便如实交代。但王充什么也没有说。

他们僵立在原地,似乎都在等对方开口。踌躇片刻,黄贞打破了沉默,“王将军,可有什么话要带给陛下么?”

“……原本要去陛下与舍妹的大婚仪,如今军情紧急,不能到场,实在抱歉。”

让人传话,总有些事不能直言,却也避免了许多尴尬。

至少不必面对宋璟失望的神色。诚然是因为军情如火,耽搁不得,但他急匆匆请缨出战,却也的确怀着私心——他想离开京城,越快越好,简直一刻也无法再在这个伤心地待下去了。金陵的风暴即将到来,他是没有勇气面对的逃兵。

他没有勇气去宋璟的婚仪。他当日硬要答应下来,是为了逼着自己放下,能将过去全部抛开,去见证王逍与宋璟喜结连理,像一个全心为妹妹祝福的好哥哥,事情会变得简单、体面得多。

但他做不到。

况且——王充心头转过一个愤世嫉俗的念头:从前的葛元君,如今的王逍,将来若他的家族失势,不再有利用的价值,也许又会有新的皇后,又一场大婚仪,错过这一次,便也不是多遗憾的事。

他马上唾弃起自己的阴暗可鄙,即便不为宋璟,冲着王逍,他也该诚心盼望他们能婚姻幸福。

他劝不动王逍悔婚,只能说服自己,这场联姻未必行不通。宋璟从前喜欢他,大概也是中意他身上某些特质,王逍相貌与性格都像极了他,一定也具备让宋璟喜欢的那些条件。她是女孩,是皇后,宋璟可以堂堂正正去爱她,而不必担忧台谏史官,他们可以名正言顺地朝夕相处,他们都是那么可爱的人,一定能够爱上彼此。

那他呢?

——他当然应该为之高兴。

他试图剥离其余不该有的晦暗情绪,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快一些,“论理该备一份贺礼,只是陛下富有四海,什么也不缺,也没什么能够送的……”他嘴里发苦,挤出一个微笑,“但愿能送陛下一场大胜。”

黄贞捧着碗,见小皇帝一副不肯搭理人的态度,只得在心底叹口气,准备退出去。

其实宋璟并非一直这样不配合。即使是同王充见了面回宫,仿佛已心如死灰,病势猛然沉重起来,他仍然规规矩矩地执行医嘱,只是没过多久,他大概也意识到这病靠太医是医不好的,吃再多名贵药材也是徒劳,便不再勉强自己,转而认真准备起后事。

但黄贞依旧不肯放弃——他也许是这世上最在乎皇帝性命的人。不管宋璟喝不喝,他总会让人按时熬好了药送进来,指望万一宋璟能回心转意。

黄贞正准备出门,却听见宋璟叫住他,皇帝仍旧背对着他,声音喑哑低沉,好像从很深的地底传过来。

“他不肯来我的婚仪,情愿去同燕军拼命。”宋璟喃喃道,是问黄贞,更是在问自己,“你说,等我死了,他会来我的丧礼么?”

黄贞一度以为宋璟会熬不过去。王充已经率军出发了。只要他还在金陵,仿佛就总还存着一丝希望与转机,他这一走,事情也就真正地无法挽回。

但宋璟的身体竟然慢慢地康复了。太医归功于天气的逐渐转暖,宋璟这病是寒病,最冷的日子过去了,天地间阳气渐盛,病情自然好转。

另一个原因,大概是皇储的选择上遇到了难题。遍数宋家宗室近亲,虽也有几个颇具才行的,堪为守成之君,若要他们来收拾眼下楚国满目狼藉的朝局,革新变旧,却是太为难他们了。

宋璟从小被当作帝国的继承人培养,接受的是最正统的儒学教育,对身为君王有着非同寻常的责任心,并非“死后哪管洪水滔天”之辈。何况当初先帝骤然离世,留下寡妻幼子,大好山河落入葛浑掌中,那是宋璟曾深切体会的漫长黑暗——他绝不愿重蹈覆辙。他不能确保身后权柄能交托给可信赖的人,也就不能容许自己撒手人寰。

皇帝这次沉疴难起,归根结底是心病。心病还须心药医,靠着责任心与意志力,他竟然从药石无灵的病况中逐渐恢复过来。那一叠叠奏章,那一卷卷地图,简直是世上最好的方剂。

但黄贞知道,那些究竟不是对症的药。

算起来,宋璟的病真正向着无可救药的方向发展,却是王充回京以后,王充一离开,皇帝的病倒开始好转。

他病危是因为王充,病好,也是因为王充。

即便他嘴上否认什么苦肉计,可只要王充仍在京城,他便还怀着希望,以为王充总还在乎他,他病得这么重,王充也许会原谅他,会来探望他,他们之间就还有转圜的可能。

王充一走,他便像一个被抛下了的孩子,清楚地意识到,不管再怎么哭,怎么闹,怎么折磨自己,那个人也不会再哄着他,向他张开温暖的怀抱了。

他被人拯救的希望彻底断绝了,便不再哭闹,只能自己从绝境中咬牙爬出来。

直到此时,他才真正接受现实,承认他与王充之间,再也没有可能。

他几乎死过一次,直到此时,终于得以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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