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有心要较量高下,一路上但凡发现动物的踪影,便立刻张弓搭箭,比谁眼力更尖,谁的身手更快。棋逢对手,亦是人生一大快意事,战况非常胶着,偏差往往只在瞬息之间,却让两人都更加斗志昂扬,血脉偾张,斩获远多于平日,几乎忘却了立场的隔阂与时间的流逝,只全神贯注于狩猎的比试。
专心致志,也就无忧无虑,王充将金陵的旧事与边境即将到来的激战暂且全都抛诸脑后,仿佛回到与玩伴们嬉戏打闹的孩提时代,虽然争强好胜,却也只当是游戏,一点也不会为一时落败而郁闷气馁,获胜时又非常兴奋,那是一种幼稚而纯粹的快乐。
一次他们近乎同时发现了疾驰中的猎物,王充的箭更快一步,势大力沉,将那猎物击倒在地,让齐询那箭扑了空。王充不禁转头望向齐询,毫不掩饰得意神色,这般轻率张扬,全无镇守一方满怀思虑的主帅模样,俨然一个醉心于驰骋畋猎的少年游侠。
齐询虽吃了瘪,却也笑得很欢。他大笑着,忽然道,“许久没有这样快活了。”
王充轻轻叹了口气,道,“我也是。”
像是一句总结陈词,他们的狂欢随之告一段落,带着意犹未尽的惆怅。前尘簌簌然落下,被抛在一边的烦心事又涌上来,清风徐徐吹醒昏乱迷醉的头脑,那令人不大快活的现实处境重新显出它坚实的形状。
“前头那座山上有猛虎出没,山脚一带恐怕都不大安全。”王充勒住马,“晋王殿下,该打道回府了。”
“只知道狩猎狐兔,碰见老虎就打哆嗦,欺软怕硬,非大丈夫所当为。”齐询不假思索,陡然生出万丈豪情,“我偏要擒杀猛虎,为民除害。你若害怕,我们就此别过,等我剥了虎皮,做身大衣送你。”
王充微笑道,“殿下好胆魄,我当然舍命陪君子。”
他们并辔齐驱,真正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山脚房屋空置,不见人烟,齐询不禁慨叹,“田舍荒芜,可见虎患之苦。”
“虎患为时已久,但村民眷念故土,总不肯迁走。时间长了,也琢磨出一套对付老虎的法子。”王充语气平静,“奈何贵军一来,不时扫荡,日子实在过不下去,只好都搬去了城里,可见燕人猛于虎。”
齐询盯着那双潋滟多情的眼睛,不由得心猿意马。他嘴上说为民除害,其实对当地居民的遭遇并不感兴趣,脑海里仍盘旋着王充方才那句“舍命陪君子”。他以为这话背后蕴藏着深切强烈的友谊,令他回味不已。待回过神来,只听见最后半句。他并不晓得苛政猛于虎的典故,还当王充是夸赞他们燕人的勇猛,乐颠颠地嚷道,“好!我便要与那老虎比试比试!”
王充失笑,看齐询满脸诚挚,晓得这位殿下是真不明白,自己方才一番说教,竟成了对牛弹琴。他自诩不学无术,不料今朝遇到更不学无术的,也只好认栽,由着齐询将错就错。
上山路陡,齐询走在前头开道,细心将小径边上探出的枝杈拨开,“我们在外头这么久,你那些跟班必然要担心了。”
“殿下若是耍阴招的小人,我早就死在梁郡城外了。”虽说兵不厌诈,算起来,王充倒觉得有一点对不起齐询。那时他率轻骑袭营,以身为饵,本以为必死,因为与齐询意外的决斗,竟保全了他们一队人的性命。电光火石之间,并未明言,全靠那么一瞬的默契。齐询若要反悔,不放他们走,众寡悬殊,他们也只有死路一条。为着这一桩前缘,王充心里始终对齐询揣着一份含混的信任,以为他总算是个讲道义的人。
齐询忙道,“我不是说这个——况且就算我想害你,我又打不过你。”他没来由磕巴一下,“上回是你让着我,我心里知道。”
这会儿,声东击西烧他粮仓迫使他无功而返狼狈退军的仇倒全忘了,光记着那时枪尖掠过咽喉,是王充高抬贵手,留了他一命。
“我毕竟是敌国的主帅,你同我单独待这么长时间,他们就不怕我策反你么?”齐询踌躇着说完。他自个儿当然不用担心,他是燕国的晋王殿下,没人会怀疑他叛逃。但王充本就功高主疑,肯定许多人等着抓他把柄。齐询一面担心王充与自己共处太久会引来通敌的攻讦,一面又暗暗萌生出一丁点希冀,觉得他俩如此投缘,没准自己真能靠个人魅力招揽一员猛将。虽然也知道这可能很渺茫,话里到底也有几分试探的意思。
王充被逗乐了,笑道,“你又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他晓得齐询有意拉拢,懒得认真应付,答非所问地随口蒙混过去。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齐询灵光一闪,猛然记起话本里提过王二将军的龙阳之癖。他还当是小说家言,必然是为了吸引读者而瞎编的风月调味,压根不相信。此时竟醍醐灌顶,他脑筋倒转得快,立刻接道,“那你喜欢哪种类型的?”
王充笑道,“这你也没法改。殿下诚然仪表堂堂英武非凡,不过我喜欢漂亮清秀的。”
齐询道,“你若肯投效大燕,我们北边的娈童小倌随你挑,包你日日做新郎。个个清秀漂亮,绝不逊色于你们金陵城的,不但会唱曲,会跳舞,还会骑马,会射箭。吴侬软语江南情调听多了,也该换换口味嘛!你不试一试,又怎么晓得喜不喜欢?”
王充没料到话题竟朝着这个方向发展,笑道,“好意心领了,不过,我习惯了江南情调,改不了。”
“你是不是喜欢宋璟那样的?”齐询忽然道,“我听说他长得顶清秀,跟个漂亮姑娘似的。”
这个怀疑突兀地被齐询抛出来,像一锤子砸在王充胸口。他浑身僵硬,怔在原地,大脑一片混沌,不知道应当作何反应,甚至忘记该如何呼吸。
就像被绑在巨石上沉入水底,生命随着空气一道被挤压出身体,周遭的现实倏然远去,褪为水面上漂浮着破碎的光影。
他静默地呆立着,全然忘记了该怎么反抗。
血液仿佛被灌注了水银,不再流动,四肢麻木滞重,被一团无形的火烧灼炙烤。烈火焚身,却动弹不得。
在濒死的窒息中,他竟感到一丝绝望的宁静与清明。
从前,旁人言谈间提及年轻的天子,他心中是怎样泛起酸涩的甜蜜,如今,指向同一个人的——一个名字,一个词语——便能让他从和煦的春日里,径直坠入深不见底的幽暗冰窟。
齐询的声音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难怪你那么忠心耿耿,这下我全明白了!可你们南边不是最讲礼教尊卑么?他是皇帝,更要垂范天下,他找娈童玩玩也就罢了,怎么可能——哎呀,我都忘了,他还娶了你妹妹!我们燕人是一点不在乎这些的,但你们那儿是不是很讲究什么伦理纲常?那帮酸腐儒生能接受么?”
言语是最尖利刻骨的锋刃,他以为他已经靠它斩断了不该有的缠绵情丝,这锋刃此刻却向他劈来,无处可逃,一字一句,心头剜下片片血肉,那种疼痛尖锐地叫嚣着,使他耳边一阵嗡鸣。
有些事,实在是没有办法。想放下的放不下,想忘记的忘不了,想装作若无其事,却连演也演不像。
这时齐询正在收拾他的战利品,没听见王充答话,仍然自顾自说下去,“不如你还是跟我联手,咱们一起,那金陵城还不是探囊取物?你放心,我和我哥都不好男风,绝不和你抢,到时候皇帝也好,王公贵族也好,你看谁顺眼,通通送你床上——”
其实王充方才语气虽和缓,拒绝的意思却很坚决,齐询心里也晓得,劝降没什么希望。这会儿信口开河,喋喋不休,也只是过过嘴瘾,并不是真的相信王充与宋璟之间有什么,说着玩而已。晋王殿下在大燕横行霸道口无遮拦惯了,胡扯起来百无禁忌。不料正说到兴头上,沉默许久的王二将军却忽然飞身扑过来,一拳直冲他面门。
齐询毫无防备,躲闪不及,被王充这么一扑,两人一道栽地上。齐询当了肉垫,后脑勺磕上泥地,撞得他眼前一黑,头脑空白,甚至忘了还手。正懵着呢,王充的拳头已经冲他脸招呼过来,齐询本能地抬手格挡,见招拆招,但见王充目呲欲裂,胸膛剧烈起伏,简直是气急败坏。
他与王充只打两回照面,却自以为已很了解王充,觉得这人举止言谈都潇洒可喜,既有江左风流气派,又不是那种惹人厌的纨绔子弟,既有君子温润风范,又绝非那种讨人嫌的道学先生。
此时见王充如此失态,委实吃了一惊,忍不住反省自己刚刚都胡说八道了些什么,怎么能把王充气成这样。
他一恍神,这一拳到底没躲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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