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充直起身,呼吸渐渐平复。他理了理衣服,默不作声地挪到一边。
他与宋璟落到今日的地步,无论如何怪不到齐询头上。是自己无能为力,心有不甘,才迁怒不相干的旁人。
方才气血上涌,身体先于大脑作出反应。现下恢复神智,他不禁懊恼起来。即使齐询起先只是随口试探,自己这般激动,简直就是不打自招,平白授人以柄。
揍了人的满怀心事,殊不知挨了揍的压根没往那想。齐询嘴上说得头头是道,其实自个儿也完全没当真,只是开玩笑,一兴奋便脚踩西瓜皮,编到哪儿算哪儿。王充气得揍他,他也只当是自己胡扯得太过分,才惹得好脾气的小将军发了火。抬手摸了摸脸上温热粘稠的液体,咬咬牙,决定自认倒霉。支起上半身,望着王充的背影,晋王殿下尽可能放低了姿态,“是我不对。我不该拿你们皇帝开玩笑,忘了你们南边最讲主辱臣死那一套。我一介粗人,嘴上没把门,你别介意——”
话卡在喉咙里,风吹草动,他与王充都屏住了呼吸。
那是一声近在咫尺的虎啸。
齐询求仁得仁,他扛上山的猎获散发着鲜血的气味,成功招来了虎山的主人。
循声望去,但见暗处隐约的轮廓。
齐询赶紧从地上爬起来,警戒地盯着那处阴影。
刹那之间,猛虎腾跃而出,直冲向齐询。齐询怒吼一声,抓着刀迎面扑上去。
他本就不是怯懦之辈,先前狂言要打虎除害,并非嘴上说说,再加上刚挨了顿打,一肚子火气,正愁没处发泄,眼下靶子送上门,他立刻与那老虎厮打起来。
齐询以勇猛著称,近战经验又极其丰富,闪转腾挪,瞅准时机挥刀劈砍,与虎周旋,竟渐渐占了上风。
眼看胜利在即,不巧齐询踩中一块山石,脚下一崴,失去平衡,侧身重重砸地上。他试图爬起,哪里比得过老虎猛扑的速度,矫健的身躯瞬间逼到近前,他几乎能感到野兽喷出的呼吸。
若就在这里死了,也是咎由自取,可恨一生戎马,徒给后世留个笑话。
千钧一发之际,一杆银枪破空而来。齐询不由得苦笑,大概王二将军是不愿擒杀晋王的功劳被一只老虎得了去,偏抢在此时出手——但枪尖越过了他的头顶,直插进那猛虎的肩颈。
老虎立刻被激怒了,发出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吼叫,摇晃身体,试图甩脱身上的枪。盛怒之下,它显出一种让人胆寒的狂躁,似乎先前的搏斗只是它与猎物的戏耍,但不知好歹的人类触怒了百兽之王,现在它的耐心已经耗尽,非要将这可憎的袭击者撕成碎片不可。齐询南征北战,从来身先士卒,勇烈无畏,此时竟也感到汗毛倒竖,心悸不已。
他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不该招惹它的。这是山林的王者,是最残忍的野兽,它不会讲究任何人间的规矩,其凶悍暴虐,远甚于人世间的暴君。当它获得掌控,它会毫不犹豫地咬断他的脖子,将他的躯体撕得四分五裂,啃食断臂残肢,大概连骨头也不会剩下。
他不害怕死亡,却恐惧没有尊严的死亡,恐惧魂断山野,尸骨无存,沦为野兽的腹中食。
带给他恐惧的怪物却抛下了他,飞扑向那个掷出长枪的人。
一旦远离了那只庞然野兽,齐询迅速从恐慌的僵硬中恢复,连滚带爬起身。
老虎已经冲到王充面前,张开血盆大口,王充灵活地躲过去,矮身钻到老虎背后。他试图拔下老虎身上的长枪,那是他最称手的武器,但随着剧烈挣扎,枪尖已经深深扎入血肉之中,一时拔不出来。弓矢这时当然派不上用场,随身武器剩一把匕首,然而这老虎皮糙肉厚,方才齐询的大刀都不能重伤他,匕首只够给它挠挠痒。
与老虎较量力气是绝无胜算的,只能尽可能先躲过它的头几回进攻,伺机寻找破绽。偏偏这只老虎同刚才简直判若两虎,不仅凶猛迅捷,还像有灵性似的,一招吃过亏,便绝不上第二回当,动作好像和人一样有章法招式,一时难觅破绽。
王充年少习武,近身肉搏虽非所长,亦攒了些功底,足够应付寻常切磋。然而面对这样的对手,只能勉强支持,不一会儿工夫,已觉左支右绌,十分艰难。
齐询站在一旁观战,心中暗道不好。他看出王充已经试过许多种变招,皆不能奈何对手,倒是老虎在几次袭击下越发狂躁,动作更加凌厉凶悍,若非亲眼所见,实在难以相信这样一只猛兽竟然还有如此非凡的搏斗技巧。眼看着王充渐渐不敌,齐询不禁握紧了手中的刀。
虎口余生,他仍然有些发怵,一瘸一拐冲过来想帮忙,真离那怪物几步之遥,他却又迟疑不前。
固然害怕,却不止是因为害怕。
倘若王充死在这里,兖州的僵局便能不攻自破。一旦楚军威望最盛的骁将丧命,一旦边境最牢固的坚城失守,其余州郡,定然闻风丧胆,燕军南下,必能势如破竹。
这虽然不是他苦苦等待的破敌良机,却比他所筹谋计划的那些机会还要便利得多。
趁着王充还能拖住那只可怖的猛兽,他应该赶紧离开这里。
可他却僵在原地,迈不动腿。
是他要来挑衅老虎,王充是为救他才身陷险境。他齐询自问绝非狼心狗肺之人,怎可如此以怨报德?
然而,昔日汉高祖乞羹,连生身父亲亦可弃之不顾,为天下谋,便不可拘于一己之仁孝。他如今挂帅燕军,志在扫平南方,一统天下,又岂可拘于一己之义气?
但是……
今日说好不谈战事,王充陪他来山中狩猎,他们今日便是一条战壕里的同袍兄弟。见死不救,临阵脱逃,大丈夫若如此行事,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
何况,他真不舍得那人死。
齐询天人交战了半天,终于一咬牙,拖着刀决心冲上去助阵。恰在此时,王充见那枪牢牢扎在虎身上,横竖拔不下来,索性以之为抓手,竟攀上了猛虎的后背,像骑马一般,将老虎当成了他的坐骑。
那老虎何时受过这等屈辱,登时狂怒起来,拼命挣扎,奔跑腾跃,往树丛中扎,使尽浑身解数,试图将背上的人甩脱,或是借低垂交错的树枝把人刮下来。
王充被颠得仿佛五脏六腑都错了位,头晕目眩,只是拼着一口气,仍然牢牢地扒在虎背上。终于连老虎也渐渐没了力气,挣扎的力度稍微缓和,王充握紧匕首,对准虎头一通乱扎。
手中匕首,正是他从前送给宋璟的那一把。宋璟当初用它砍下葛浑的脑袋时,是否也与他如今同样的心情?
你死我活,别无选择,只有不顾一切地刺下去,唯恐一瞬的迟疑软弱便会招来更凶猛的反扑。在死亡的威胁面前,人性的皮囊被抛下,露出内里,那是一只与野兽别无不同的残忍动物。
匕首撞击骨骼,发出沉闷的声响。他的胳膊酸疼发麻,动作却更加猛烈。
围城之际,床笫之间,宋璟将这匕首交给他,要他杀了自己,拿着天子的脑袋去换一场锦绣前程。他收下了匕首,没遵守圣旨。日后,也没再将匕首还回去——他那时想着,葛浑已除,他再不会让宋璟被逼到亲自执剑的地步。
其实不过是几个月前的事,此时回忆纷涌,竟已恍如隔世。
那老虎发出一声痛苦而愤怒的嘶吼,山林之王垂死的呼啸,竟令人闻之怆然,心有戚戚。它奋力扑腾,极力躲闪,恨不得拧过头来撕咬背上的人。最后的反扑也最为激烈,王充几次差点被它甩下来。不多时,那挣扎便微弱了,终于渐渐停止了。
这把匕首本是他的珍藏,百炼精钢,韧性极佳,此时竟被砍得有了几处缺口。鲜血顺着刀刃淋漓滴落,他手下脱了力,任匕首滑落在地。
他几乎是从虎身上摔下来,精疲力竭,直直倒地上。
齐询失声唤道,“且之!且之!”顾不得还不大灵便的脚,扑倒在王充身侧,但见王充仰面躺着,胸膛急促地起伏,几缕湿漉漉的乌发散在额前,脸颊绯红。
“放心,还没死。”王充闭着眼,声音虽疲惫,仍带着戏谑笑意。
“我看着都快吓死了!”齐询在他身边坐下,“我头一次见到有人把老虎当马骑!”
王充没力气搭理他,齐询兀自嗟叹良久,又兴奋又后怕,又为着自己先前的踌躇犹豫深感羞愧。
“其实你不该救我的。”齐询自言自语,“不是我自夸,我军虽然名将如云,但我哥只能捏着鼻子让我领兵出征,因为论威望武略,伐楚的主帅,只有我能当。你都不用亲自动手,只要袖手旁观,我死了,我哥肯定撤军——我活着虽然是个威胁,我死了他的皇位更加坐不稳,他自顾不暇,不会再打你们南边的主意。困局自解,你正好赶回去教你那朋友射箭。”
王充懒得睁眼看他,低声道,“你说得对,我真不该救你。”
齐询急切道,“那为什么救我?”
“当时没动脑子么。”王充发出一声轻笑,“但凡动一动脑子,绝不救你了。”
晋王殿下讨了个没趣,总算闭上嘴。没安静多久,又嘟囔起来,“别动,你脸上落了只蝴蝶。”
这家伙不久前还嚷嚷着要打老虎,这会儿又闲情逸致地要捉蝴蝶。王充心下觉得挺好笑,很配合地躺着不动作——他本来也累得慌,压根懒得动,只出于好奇抬一抬眼皮,望见齐询凑近的脸,因为盯着近处的蝴蝶,两边眼珠都凑到中间,显出一种同他的英武外表很不协调的憨相。王充忍俊不禁,赶紧闭上眼,免得自己笑出声来。
齐询越凑越近,尽管闭着眼,王充也能感到这家伙的阴影覆在他脸上,还有并不均匀的呼吸——蝴蝶难道还没被吓走么?
忽然,唇上一热。
王充不假思索,立刻抬起腿,一脚直踹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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