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皇帝的殷切关怀下,熊其的病很快好起来,又能为国尽忠了——然而,他如今恢复健康,可以自如地使用肢体,却无法再像从前那样自如地调动部下。人们已经完全习惯了他的不在场,重要事务不再请示他的意见,递给他的汇报流于形式,他成了一个可有可无的主官,人们热情地欢迎了他的归来——然后将他晾在那儿,如同一卷被搁在高处积灰的旧书。
这位后知后觉而脾性暴烈的老臣终于明白,皇帝需要他离开。病榻前虚情假意的泪水,是天子给他最后一条体面的退路:“国事虽大,惟愿熊公以自身为重,切勿再辛劳伤身。”
——他那时并非听不懂,只是舍不得。
权欲熏心肠,如何能放下?品尝过权力的甜美滋味,便不甘心退隐田园去做富家翁。急流勇退明哲保身的道理,说来容易,可他纵横宦海多年,自恃根基深厚,枝蔓遍野,宁可放手一搏,绝不愿束手就缚,将权柄拱手让出。
何况,皇帝真能容许他安安稳稳做一个富家翁么?他是葛家的姻亲,葛浑的亲信,太安年间许多旧事,他脱不了干系,小皇帝真能原谅他么?
熊其的担心,亦是太安党人普遍的忧虑。皇帝嘴上说得再好听,行动却骗不了人。葛沌覆灭时安抚朝臣,不过是因为立足未稳,还用得着他们,如今步步架空排挤旧党,口蜜腹剑,费这么大功夫,恐怕不止是要他们交出权力——还有身家性命。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同皇帝拼一拼!深居宫中的小皇帝,真以为自己能控制全局,将他们这些老家伙玩弄于股掌之间么?在这座金陵城,水面之下,多的是看不见的激流。
熊其性情豪爽,任侠使气,在朝野颇有声望,被推为共主。这支谋反的队伍囊括内外文武,汇聚了太安党人中的不少干将,堪称群英荟萃。时不我待,要抢在皇帝之前先下手。
夜半起事,不到一个时辰便被扑灭,天还未亮,主犯从犯一干人等已经住进了诏狱大牢。
傅丛躺在床上,举着案卷翻阅,不禁埋怨起熊其,谋反举事,怎么如此不谨慎,拉了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人,大大增加他的工作,害他熬了两宿——谋反么,当然是知情的人越少越好。如今天下已定,至尊圣明,谋反是九死一生的冒险,一不留神便灭了族,若是告发谋反,倒是一场稳妥的荣华富贵。这么多人,个个都抢着拿同伙作自己的投名状。
抓人不难,难的是事先要瞒着熊其,让他以为那愚蠢的计划天衣无缝密不透风——其实早就漏成了筛子。背叛他的人里,不仅有他的门生故吏,甚至还有他的亲生儿子。
他还以为自己多么得人心,以为能杀小皇帝一个措手不及,天真地筹备着起事成功后如何分赃,殊不知,他的计划细节早递到了皇帝的案头——事实上,宋璟一直在等他谋反。步步为营,恩威并施,正是要将他逼上这一条路。
准确来说,宋璟一直在等人谋反,这个人是熊其也好,别人也罢,都无所谓,他只要一个导火索,去掀开太安党人的屋顶。
早先,傅丛与小皇帝打赌,猜旧党之中谁会率先起事,两人却都猜是熊其。傅丛本来也是葛浑的手下,对这些同僚了解颇深,晓得熊其的性子躁,天真盲目,又有声望,最容易被推到台前。
“——至于陛下为何猜熊其,臣却猜不到。”
小皇帝脸上并没有得意神色,淡淡地道,“朕从前时常留心观察众臣,对诸公脾性,大略知晓一二。”
“也谈不上了解,不过是直觉。朕看人的眼光有时还不错。”他望向傅丛,声音里染上笑意,“当初,朕赌傅大人的忠心,不也赌对了么?”
傅丛想起皇帝的话,仿佛这张舒适柔软的床上被人藏了针,扎得他立刻弹起上半身,好像有人在挠他胳肢窝,又痒又好笑。
忠心——哈哈哈哈哈!难为皇帝想出这样的词来恭维他,他当初不是背叛了葛浑多年的信任,才紧赶慢赶爬上了宋璟这条船么?不,当然不是恭维,分明是存心讽刺。
他从前的确低估了小皇帝。他为葛浑监视朝野内外,天罗地网,却让小皇帝在他眼皮底下翻了天。他对宋璟的阴谋视而不见,而那个看上去漫不经心的小皇帝,竟始终偷偷地打量、分析着他们这些葛党爪牙——思及此处,他心头掠过一丝凉意。
这才是宋璟的言外之意——我一直在看着你,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
不是忠心的人,但是聪明人。
知道谁会赢,也就知道自己该站在哪一边。
熊家也有这样的聪明人。
熊其大概想不到,连他的亲生儿子熊应晦都不相信他会赢。这位纵横官场多年的老臣不完全是傻子,透给其他人的消息多少有所保留,最关键的内容只有自家人晓得。而这些起事的机密细节,一概被熊应晦大义灭亲地详尽报告给了傅丛。
此刻,宋璟正在召见熊其的这位好儿子。
熊应晦伏在地上,头埋得很低。他虽有检举大功,可本朝以孝治国,他因忠而废孝,害死生身父亲,却不知皇帝会如何处置他——宋璟可是出了名的孝子,况且踩着父兄的尸体飞黄腾达,不能见容于世,即使皇帝不愿杀他,迫于公论,恐怕也不能用他。
他记得傅丛的笑容,那是一种看同类的眼神,讥诮而亲切,仿佛在说,“我知道你是什么东西——因为我也是。”
傅丛多半以为他揭发父兄,是为卖父求荣,自私而精明的小人行径。世人都会这样想,后人也都会这样想。
可并非如此。尽管没人会相信,但他并不是为了荣华富贵。
他不是被父亲期待的孩子。熊其在外狎妓,意外有了他。熊家起先并不愿意承认,直到多年之后,也许是熊其年纪渐老,心肠变软,也许是他的模样里依稀有几分熊其少年时的影子,熊家才将他接了回去。只是那个家里从没人瞧得起他,因为他的母亲是妓女,兄长们总是背着父亲嘲笑他是野种,“谁知道你真正的爹是谁?怕是连你娘都不知道!她伺候过多少男人?哪分得清?不过是看父亲有权有势,就非要说是我们家的,哈,也算我们倒霉。”
他从不反驳,总是将头深深地低下去。满面通红,兄长们以为那是因为羞惭,其实是因为愤怒。
“你低着头,是因为羞愧么?”天子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还是因为恐惧?”
他战战兢兢,嘴唇直哆嗦,试图为自己辩护,“臣……臣忠孝不能两全……”
一只手扶上他的臂膀,他本能地瑟缩,意识到是天子在搀他起身,才受宠若惊地爬起来。
“不是这样。”天子柔声道,“你不说,叛乱仍会被剿灭,熊家会被族灭。你说了,熊家便后继有人,不会以乱贼之名告终。祖宗泉下有知,亦当庆幸。此为大孝。你忠孝两全,不必羞愧,更不必恐惧,朕会让你承袭熊其的爵位,忠孝之臣,朕不会辜负。”
熊应晦一愣,这样的裁定恩赏,远超出他的预想。御音琅琅,贵不可言,却透着一种温和与诚挚,几乎是在安慰他。
他心中一荡。
这并不是他第一次听见宋璟的声音。揭发熊其,一多半是为了报复这个无情的家,也有那么几分,是因为——因为他不曾亲眼见过的这位天子。
那时宋璟亲访熊府探病,他在病榻旁侍疾,恭敬地低垂着头,不能看到传闻中的天容玉色,只听见天子的声音。
父兄都是顺风顺水惯了的人,只道天子还要仰赖旧臣之力,专门来示好,为此颇为自得,不作他想。而他不同,在冷眼中长大,自幼晓得仰人鼻息,看人脸色,满怀压抑愤慨,却无能为力,还要装得孝悌恭顺——这一切打磨出他性格的底色,使他能辨认出他的同类,辨认出天子藏在殷切关怀之下的冷漠与仇恨。
他隐隐约约地猜测到,皇帝迟早要对熊其动手,只是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
可笑父兄在宋璟手刃葛浑以后,居然还以为这位小皇帝是个温吞和气的人物。难道不晓得,皇帝面上表现得越温良,台面下的谋划越阴狠?当皇帝在熊府抹眼泪的时候,必定已对熊家起了杀心。
这个人一定能帮他复仇。
他原本也做好了与熊家同归于尽的准备。他原以为,宋璟这样冷血虚伪的人,会悄悄处理了他,不留话柄。同样演了一辈子的孝子,他明白“孝”对皇帝有多重要,留下一个害死亲爹的臣子,便是在皇帝精心维护的好名声上留下一个污点。
可是当他跪在皇帝面前,心中仍然忍不住燃起一点希望的火焰,求生的**,他究竟不愿就这样去死——他想求皇帝,即使要杀他,能否照顾好他的母亲——可母亲那般身份,爱惜羽毛的皇帝会答应他么?还是会嘴上答应,背地里仍旧悄悄地解决了她?
不,他仍然想活下去,他想侍奉母亲终老,他无法信任旁人,旁人无法像他那样怀着尊重与爱奉养母亲。
“当初熊其重病,陛下亲往探视,遣御医,送药材,关怀备至,仁善宽宏,天下所共见。熊其不知感恩,以怨报德,竟行谋逆之举,人神所共愤。臣耻于为其子,耻于袭其爵,耻于承其姓,请陛下体谅!”
他又要叩头,却被天子拦住。
“是朕思虑不周。”天子温言道,“朕会另外为你封爵。你若不愿再姓熊,便姓宋,如何?朕听说令堂姓宋,与朕也是本家,朕会封她为诰命夫人,以彰卿之忠义,以全卿之孝道。”
熊应晦浑身一颤,竟忍不住抬起头看向天子,满脸不可置信。
他的母亲……熊家嫌弃她的身份,甚至不许他与母亲来往,他只能偷偷接济她。熊家生怕与母亲沾一点边,天子竟肯认他的母亲为“本家”。即使这话是为了笼络人心,他也感激涕零。
“臣……”他嗫嚅着,却说不出完整的话来,只呆愣愣地望着天子温雅柔和的神色,全然忘了礼节。
宋璟并不计较,续道,“其实朕很羡慕你,朕生母早逝,子欲养而亲不待。她出身寒微,没过多久好日子。令堂从前受了许多委屈,如今守得云开见月明,是苍天有眼。好好奉养她。”
熊应晦怔怔地望着那双漂亮的眼眸。他能分辨出,宋璟说的是真心话。
“你若愿意,便接母亲住进熊府,若不愿意,朕另寻一座好宅子赐给你。”
即使晓得天子的恩遇,将来也许要用性命去报偿,熊应晦仍惊讶感动于宋璟的细致周到,“不敢劳烦陛下,臣仍住在熊府就很好。”堂堂正正地带着母亲踏过那道门槛,是他从前在梦里也不敢想象的心愿。
“往后便是宋府了。”宋璟微笑,“以后我们也是本家了。发生这样的事,朕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弃小家以全大家,一朝失去那么多亲人,将来,若你愿意,以后宫中家宴,带令堂一道来罢。”
许多年以后,熊应晦仍然清晰地记得那一日的每一句话,记得他是如何默默起誓,他绝不会辜负。
他算不上孝子,也没想过做忠臣,他从不信奉世人宣扬的礼教,他是在仇恨与嘲弄的浸泡中长大的孩子,除了报复,不作他想。直到那一日,他才晓得复仇之后未必是死亡,复仇之后,生活仍要继续。
他要在一切坍塌毁灭后的空洞里,重新搭建起新的人生,作为宋应晦的人生——他母亲的姓氏,天子的姓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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