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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活着回来

在几个月的风平浪静后,边境的战局忽然急转直下。相州刺史何伦亦是太安旧党,与熊其渊源颇深,京城中不少故旧都被逆案牵连入狱,他不能安心,彻夜难寐,以为这场风波迟早有一天会攀扯上自己,终于下定决心,举城叛降于燕。

对于因日久无功而备受朝臣责难的齐询而言,这真是天降的大礼。相州位于兖州以西,拥有漫长的边界,本应是兖州坚实的后援。两州之间,几无险阻。

相州被拱手送人,立刻使兖州的侧翼无遮无挡地暴露在燕军的兵锋之下——楚国历年来都是专心经营北面的防线,如何能料想到燕军竟会突然从西边袭来?

均势被打破,一夕之间,情势便急剧恶化。相州固若金汤的坚城成了为他人作的嫁衣裳,齐询兵不血刃地刺穿楚国北境边防,东可照原计划侵袭兖州,南可进逼楚国腹地——真像是动物柔软而脆弱的腹部,平原沃野,易攻难守,是北朝铁骑最如鱼得水的战场。没了北部防线的阻挡,以骑兵的推进速度,很快,整个江南——包括金陵城在内,都将面临灭顶之灾。

人们很容易回想起皇帝刚即位时,燕军的铁蹄是如何横冲直撞,有多少村落被焚毁掠夺,白骨积于荒野,百里不见人烟。兵败如山倒,本该守城的刺史与逃难的百姓一道仓皇南奔,直到葛丞相力挽狂澜,阻燕军于坚城之下,直到葛丞相力促和议,才令大军退兵,换得太安年间的太平安宁。

可惜,葛丞相却被不知感恩的小皇帝杀害了,大好的局面被葬送,燕军的铁骑卷动烟尘滚滚,江南再一次面临战火的威胁。

这些话,当然没有人敢公开谈论,只在私底下悄悄流传——但仍旧没能逃过傅丛的耳目,被仔细收集起来,送到了天子的案头。

傅丛建议将这些诋毁至尊的人都抓进诏狱,皇帝不是说过么,“这个关头诋毁我军主将,难保不是燕军的细作”,这个关头为葛浑招魂,更是其心可诛。

天子晓得他是讽刺。皇帝可以抓具体的人,却无法消灭一个念头。这个念头像风一样吹在人们的耳畔与心间——是葛浑终结了燕军的南侵,随着葛浑的旧党被肃清,战祸又来,谁是国之栋梁,谁是祸国之臣,谁是昏聩之君?

诏狱的酷刑消灭不了一个念头。唯一能真正消灭它的只有事实,只有胜利。

然而,楚军以步卒为主,对阵骑兵本就不占上风,如今没有了工事倚仗,若于平原决战,胜负几无悬念。

“……因此,必须趁燕人立足未稳,尽快夺回相州,将燕军推回防线以北。”

秦越说话时,王充有一刹恍惚。他还记得头一回见到秦越,小孩面黄肌瘦,慷慨激昂——同那个瘦弱的身影相比,眼前的少年已经变了许多,可也有些东西始终没有改变。

王充在心底轻叹了口气。他很难忘记那时的秦越。他最初收复梁郡,只是为了讨宋璟的欢心,直到遇见秦越,他才真切地感受到,这场突袭有更重要的意义,不只是献给天子的战报上一行墨迹,是无数生活在那里,苦苦等待王师归来的黎民百姓。

他要为了这些人守住梁郡,要为了同秦越一样失去了父母的孩子,守住梁郡。

后来,那孩子的面容有时仍然会浮现在他心头。在一场艰难激烈的战斗过后,当他走在一片狼藉的战场上,脚边是未干涸的血与还温热的尸体,他会想起那时候的秦越,想到这一场战斗过后,又有多少孩子永远失去了父亲。

那时候的秦越——瘦瘦小小的孩子,面颊瘦削,衬得一双眼睛特别大。眼里燃着仇恨的灼热火焰,那团火支撑着他熬过燕军治下的苦难岁月,也烧灼着他年轻的生命。

王充不无同情地想,这孩子几乎是为了仇恨活着的,他由衷希望秦越能找到一些真心喜爱的,一个人也好,一座城也好,一样喜欢的食物也好,浩渺人间,总得找到一点留恋的东西,为了它们活下去。

何伦与熊其有旧,畏罪而投靠燕国,相州的军民却是无端被刺史出卖,成了给燕人的见面礼。倘若能与城中士卒取得联络,里应外合,便有可能以最小的代价,尽快夺回相州。

只是还有一项前提:燕军主力不在相州。否则相州便会成为新的对峙前线,旷日持久,恐怕燕人在城中扎下根。

“我率一部北上,诱齐询决战,拖住燕军。”王充道,“齐询此人行事冒进,总想毕其功于一役,若我大张旗鼓,使他以为我军精锐尽出,他必以主力迎战。他么,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知道是我领兵,一定会全力以赴,要一雪前耻。”他难得打这么知己知彼的仗,不禁露出些自得神色,有心人看在眼里,只道他是在炫耀与齐询非比寻常的交情。

“至于相州,交给你们。”他拍了拍秦越的肩膀,目光扫过面前诸位将领。

肩甲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冰凉坚硬的触感从手指渗入心底。

他必须亲自率军佯攻,才能使齐询相信那是楚军主力。没有他在场,秦越他们也一定能顺利攻下相州——对此,他有充分的把握与信心。然而,伴随着甲胄的冷硬触感,一种不好的预感却隐隐约约攀上心头,令他打了个激灵。

大概是因为秦越最年少,他真心把这孩子当作弟弟,所以格外关怀。自从军以来,秦越总是跟在他身边,年少气盛,立功心切,他往往得留心拽着点,免得小孩一腔热血就冲过头。让秦越当弓箭手,也是为了让小孩离最前线远一些。

众将散去,他示意秦越留下。

还没等他开口,秦越立刻宣誓一般保证,“哥,你放心,我一定不给你丢脸。”他神情很郑重,大概是王充唯独不放心他这事多多少少刺痛了少年人蓬勃的自尊。他喜欢同王充待在一起,但绝不愿意永远被当作需要照顾的弟弟。

除了弓弩,他暗地里也苦练刀剑,为的便是有朝一日,也能像王充一样冲在最前头,冲在王充前面,为他扫清前方的敌人,砍出一条血路。

王充微笑,“这我从不担心。我担心的是你一激动就急匆匆乱冲。勇猛固然很好,可得先搞清楚战场上的情势,往敌人的薄弱处猛攻。收复相州对你们来说不是难事,重要的是尽量降低伤亡。你得带着你手下那些弟兄平平安安回来,能做到吗?”

说话间,他好像真正理解了宋璟送别他时的心情。

那人说,“我只要你活着。”而他从不肯给出任何保证。

战场上刀剑无眼,不用他说,天子自然晓得。那样殷切地叮嘱,不过是为得一句安慰,哄也好,骗也好,“我会为了你尽可能活下去”——我会为了我所爱的人,尽可能活下去。

强烈的悔恨如同冲破堤坝的河水,击打着他的心。为什么他偏偏要与宋璟作对?为什么总是要以自己的死亡去恫吓宋璟?为了能从容地对待战争,他习惯于对死亡直言不讳——但对于在乎他的人,那意味着许多辗转反侧的深夜,一颗始终悬着不安的心。

也许,是因为他心底存在着一个可憎的幻想:他愿意在战场上死去,这是他为自己选定的归宿——他愿意死在宋璟最爱他的时候。对他而言,一切结束在那时就很好。猜疑与决裂都还没有发生,也就永远不会发生。天子会永远记着他风华正茂时的样子。当宋璟白发苍苍,垂垂老矣的时候,在天子陵寝的陪葬墓前,会带着怀念与心痛回忆起墓里葬着的人。

也许他应当在剿灭葛沌的最后一战时死去。这个念头许多次出现,如鬼魂的低语。若是那时便死了,他已经摧毁了叛军,可以安然地死去,而不必知晓王逍与宋璟的婚事。

他比宋璟年长,可有时候真是幼稚得可笑,竟然想通过死亡来逃避现实。他总觉得秦越是个惹人担心的孩子,年轻,莽撞,天真,固执,也许在宋璟眼里,他也是一样让人不放心。

幸好秦越及时打断了他的思绪,也幸好秦越比他懂事得多,“当然。我明白的,要看清局势再冲锋,要尽量保全性命,活着,才能杀更多燕虏!”他的神情与声音都沉下来,忧虑挂在脸上,“哥,我们打相州是以实击虚,你打齐询是以虚击实,更要小心。”

王充忍不住抬手去揉他的脑袋,“你放心,我不跟他硬碰硬,就逗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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