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密报早递到傅丛手里,只是兹事体大,他又揣摩不清皇帝的心思,怕触了龙鳞,拖延着静待时机。
今夜却是择日不如撞日。
他恭敬地伏在地上,等宋璟翻阅奏疏。
他收到的密报上写得直白露骨,什么王将军回来时鬓发散乱衣裳褶皱啦,面颊绯红汗湿重衣啦,神情疲惫心不在焉啦,还无意识地拿袖子擦嘴——看来是意犹未尽!
傅丛很理解手下人立功心切,为了出活,三分能渲染成十分,但描写得太具体,暗示得太明显,多少有点刻意,容易弄巧成拙。他晓得分寸,将多余的内容悉数删去,点到为止,把遐想空间留给皇帝自己。
“臣固知王充蒙陛下殊宠,深得圣眷,身为国戚,麾下千军,满门显贵,权倾朝野,今日进言,如陛下不纳,臣死无葬身之地!然而,正因其家族势盛,社稷攸关,臣不能不昧死言之!其人镇守边疆,竟里通外国,勾结燕军,有负皇恩,臣切齿痛恨!诚知陛下仁厚宽宏——”
宋璟打断他,语气竟然异常平静,“傅大人,还有什么话,直说便是,不必绕弯子。”
傅丛心中暗喜,忍住笑,装出一副苦大仇深痛心疾首腔调,道,“昔日齐询大军兵临梁郡,无功而返,民间咸谓王二将军神勇,两百骑夜袭退敌。可陛下可曾想过,燕军骁勇,齐询亦为名将,鲜有败绩,众寡悬殊,如何退敌?莫非岳梁军个个以一敌百?二百骑袭营,伤亡极少,全身而退,莫非岳梁军人人刀枪不入?臣久怀疑心,如今既知王充与齐询勾结之事,乃茅塞顿开。多方寻访得知,是夜王充袭营,已陷入燕军重围,万无生还可能。是齐询下令,放出一条生路,不许燕军追击。”
“可见二人早就暗通款曲,私定盟约,瞒天过海,将大楚军民当猴耍!无怪乎燕军战无不胜,唯独在王二将军这儿栽了跟头。齐询败退,为的是帮王充攒下战功威望,在大楚军中扶持起亲燕的暗桩。可怜我大楚百姓,还指望着王充抗击燕军,不知他们心心念念的王二将军,早已是燕人的内鬼。齐询南下,王充主动请缨,两军相持至今,未尝一战,其中勾连,已昭然若揭。他究竟是去抵抗齐询,还是与齐询合兵一处,为齐询当向导?万望陛下以江山为念,暂抛儿女之情,即刻将王充罢职,押送京城,否则,等他们里应外合,长驱直入,悔之晚矣!”
他慷慨激昂地说完,简直有些被自己的忠诚感动。皇帝沉默不语——他视之为默许。
为宋璟效力这些日子,他渐渐摸清楚小皇帝的脾性。蛇蝎心肠,嘴上却不肯说半句狠话,真正当仁君的料子——一切不仁善的事都是左右自作主张,天子蒙在鼓里,或是受到悍臣逼迫,天子不得已而为之。
皇帝不愿意留下苛待功臣的恶名,也不愿意激怒国丈与皇后,这傅丛都理解。
他顿首再拜,善解人意地补充,“陛下宅心仁厚,顾全体面。但请陛下降旨,召王将军进京述职,以证清白。臣职责所在,自当秉公执法,彻查逆案,为国肃清内奸乱党。”
他如今奉旨彻查熊其叛乱一案,相当于捏着把尚方宝剑,抓谁、审谁,都不用事先请示皇帝——当然是他自作主张,怪不到宋璟头上。只要王充到了金陵,他便能以熊其案的名义将人抓进诏狱。即使王充骨头硬,他身边的随从,麾下的士卒,服侍过他的小倌,总不见得个个都铁骨铮铮,全请到诏狱里住几天,他自然能得到一份详实的供词,足够置王充于死地。
宋璟终于开口,说的却完全是另一个话题,“傅大人,朕方才在看从前的案卷,没想到你这儿存放得倒很齐全。”
傅丛心中一紧。恐怕他赌错了。也许是因为熊其案还余波未平,时局不稳,皇帝眼下还不打算对王家下手。
宋璟续道,“都是一些旧事——不大光彩的旧事,有心人大可借此按图索骥,追究你为葛浑做的不法勾当。始终是个隐患,何必还留着?”
傅丛伏在地上,“刀只管奉命杀人,不管毁尸灭迹。诏狱是陛下的诏狱,这些案卷如何处置,理应由陛下定夺,非臣所能决定。至于旧事,陛下若要追究,臣惟有引颈就戮。”
不是没有人建议他销毁这些案卷。当初宋璟一把火烧了葛府的信件,将昔日的腌臜行迹烧了大半,这些案卷若也烧毁了,可真是雁过无痕,让大家伙都能高枕安寝。
但傅丛那时已经决意要依附新主子。他是真正的人精,晓得听皇帝的旨意,不能只听他说什么,更要听他没说什么。皇帝只说烧葛府的信件,不曾有旨意烧诏狱的案卷,他便得好好地保管着这些东西,待乱局平定,皇帝要秋后算账时,总不能没个依凭。
他当然也料想到,若彻查起来,这把大火头一个烧的便是他——正是这样,才显出他对天子的一片忠心,日月可鉴。
因此宋璟问起,他颇胸有成竹,暗自揣度着这番引入语将要导向何处——熊其案牵连甚广,到底还有不少漏网之鱼,但若要重查诏狱旧案,太安年间的朝臣,大概没几个能幸免。
皇帝是要他接着查?还是要他烧了案卷,就此打住?
却不料宋璟谈及旧案,却是为了他刚刚的揭发。
“太安年间,王将军因梁郡之事进了诏狱,在傅大人手下,吃了不少苦头。”
诏狱的案卷一向记得清楚详细,用了什么刑,受刑多久,伤情如何,人犯晕过去几次,说了什么,每个字背后都是血淋淋的痛楚与绝望的哀嚎。王充的那份当然也一样。
如果是心理脆弱多愁善感的人,恐怕要大惊小怪于诏狱刑罚的残忍冷血,倘若是修佛的善心人,更要掩面哽咽,不忍卒读。但皇帝的语气波澜不惊,仿佛那只是封再普通不过的奏疏。
“葛沌反叛,傅大人又将王行劝弟弑君的信交给朕。这么深的梁子,傅大人心中忧虑,惴惴不安,怕王家报复,亦是人之常情。”
三言两语,让傅丛脊背发凉。对于他的检举奏疏,宋璟竟是这般态度,直接将其视为私怨作祟的污蔑构陷。往轻了说,是认定他公报私仇,往重了说,是指责他欺君罔上。
天子居于深宫,而欲知天下事,他应当做天子的眼睛与耳朵。一旦天子不再相信他呈上去的所见所闻……那么,下一个被押进诏狱的,恐怕不是王充,而是他自己。
“傅大人,”宋璟轻声一笑,似乎是为了安慰他,“你从前做的那些,也都是奉命行事,出于公心。大局未定之际,你肯将王行的信交给朕,更是一片忠心赤胆。朕心中自有一杆秤,绝不会偏袒外戚,冤枉能臣,你千万莫要忧虑。更不要为了忧虑,错听错信了手下人为邀功编的瞎话。”
傅丛脑海中没来由浮现出一条蛇,吐着信子,一瞬便能致命,却散发着诱人的馨香,带着蛊惑人心的笑容——真滑稽,蛇怎么会有笑容?他试图将这怪异的联想从脑中赶走。
“王将军驻守边疆重镇,对峙强敌。此事关系社稷安危,岂可为小人挑唆,自乱阵脚,使亲者痛仇者快?傅大人,你也得仔细擦干净眼睛,看清楚你那些手下人。这个关头诋毁我军主将,难保不是燕军的细作。”
不知不觉,傅丛后背已是冷汗涔涔。
错了,全错了。他今日太冒进了,不该一时冲动抖出了手中底牌。时机不对,这张牌全然没起到预想中的效果,反倒自损八百。
他与那些送了命的前辈们犯了同样的错误,低估了小皇帝,被温良恭俭让的外表哄骗,忍不住满怀自信,以为自己能掌控住事情的走向,以为皇帝会被自己牵着走。
却忘了这个亲手砍下葛浑脑袋的少年天子,平生最恨,便是被人牵着走。
宋璟是何其多疑的人,他帮着皇帝去怀疑警惕所有人,而他自己,当然也是被皇帝怀疑警惕的对象。
他的头始终深深低下,只感到天子的脚步慢慢走近,停在他身前。
这时,宋璟的声音却变得非常温和,“至于这些案卷,都是陈年旧事,朕不想再追究,也不会让旁人再追究。你都烧了罢。”
恍惚间,傅丛觉得那语气简直柔情似水,仿佛在哄梦魇中惊醒的人入睡,“从前的事,都已经过去了。熊其的这桩案子办完,太安年间的一切就都尘埃落定,再不会被提起。傅大人,都忘了罢。”
宋璟扶他起身,让他同自己坐在一起。跪伏了太久,傅丛只觉头昏脑胀。现在他总算能缓一口气,思维重新清醒,才意识到,方才他感到多么如释重负,宋璟搀他起身时,他心中又是多么感激而依赖,有那么一会儿,他竟然也上了小皇帝的当,折服于恐惧的战栗之后,少年天子温柔的赦免——原来他也并不比熊应晦高明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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