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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天子之血

时已黄昏,残余的天光在穹窿的边角挣扎着不肯褪去,太皇太后的寝殿中燃起宫灯。

一阵风吹起悬着的白布,俨然灵堂陈设,灯火摇曳,更显得凄清。

天子身被丧服,打起十二分恭敬,规规矩矩地行了晚辈吊唁的礼节。

宋演的尸身并不在这里。天子面前,只有太皇太后伛偻的身影,她似乎骤然变得老态龙钟,既聋又瞎,完全没注意到皇帝的到来,仍旧念念有词,一刻不停地诵读着经文。

天子跪坐在她身前,低声道,“娘娘,叔父之薨,臣难辞其咎,特来向娘娘请罪。”

太皇太后好像什么也没听见,连眼皮也不肯抬一抬,依然诵经念佛不止。

天子续道,“王将军出征前,臣担忧燕人挟持叔父,威胁我军,因此特意嘱咐,若有万一,请将军以社稷为重,以士卒为重,即使事涉皇室宗亲,亦当晓杀身成仁之义。”

诵经声停止了一瞬,很快又重新响起。

宋璟亦是修佛之人,听得出她已方寸大乱,念得颠三倒四。

他继续说下去,“叔父薨逝,娘娘伤心,皆臣之罪。臣不孝,理应受罚。惟愿娘娘节哀顺变,切勿哀毁伤身。”

他最后一次深深跪拜,随后转过头,示意一直守在不远处的黄贞上前来。

他手中,竟拿着一根专为杖刑所制的木棒。

黄贞的手不住发抖。天子已经伏下身——挨打这事他倒是轻车熟路。黄贞将木棒高高举起,迟迟不敢放下,最终犹豫着,颤颤巍巍把木棒搁在宋璟背上,只发出很轻的声响。

宋璟呵斥道,“用力打!否则便去诏狱叫人来,连你一道打!”

黄贞吓得一哆嗦,不得不重新将木棒举起来,心一横,终于那木棒沉沉砸下去,顶端的铁钩划破素白麻衣,割开皮肤,翻起血肉,立刻渗出鲜艳的殷红,宋璟疼得抽气,却并没吭声。

黄贞只觉得那木棒仿佛有千钧之重,双手使力,艰难地将它缓慢举起。宋璟没有叫他停下,他不敢停下。

“够了!”

念经声终于停下。太皇太后抬起脸,看向趴在地上的天子。血染白衣,不过一道伤口,却格外刺目地扎进她眼底。

这个孩子……她心中涌起复杂情绪。在太后都被他伪装出的温良柔善骗过去的时候,她却始终无法忘记,彼时显祖皇帝将血淋淋的兔子拎到他跟前,小孩儿脸上灿烂的笑。她一向愿意相信人性本善,却疑心宋璟便是生而残忍的另类。他从小就无师自通地晓得以伪善来哄骗太后,欺世盗名,晓得利用旁人的善良,当作他达成目标的工具。

譬如现在。

她知道这是宋璟的计策,仍旧上了钩。

“演儿离世,老身只想为他念经祈福,行善积德,不愿见血,玷污佛门清净。”血腥气飘在缟素之间,她不禁皱眉,“请回吧。”

宋璟却并不肯走,缓缓起身,仍旧跪坐在太皇太后跟前。

“娘娘至善,不过是一点皮肉伤便心怀不忍,必不愿见到边境血流漂杵,白骨露野,亦不愿见到朝中内乱重起,屡兴大狱。”

她知道宋璟演这一出戏,一定有所图谋。天子的血,当然不是无缘无故白流的。她修佛已久,本不愿失态,却控制不住声音的哽咽与颤抖,“你的意思是,演儿不死,边境的将士就要尸山血海,我若追究,皇后一家就要掀起内乱,是么?演儿死得应该,是么?你要我不追究,是么?我的儿子做错了什么?他背井离乡落到北面那些禽兽手里当人质,是为了保住你的江山社稷!他如今死了,那个草菅人命杀了我儿子的王二将军——我只要他一个人的命,一命还一命,不追究旁人,这个要求,不过分吧?临沧侯不是不明事理的人,该知道他的儿子犯的是何等重罪,弑杀皇子不用牵连家眷已是法外开恩,罪止于王充一人,临沧侯不会因此作乱。”

宋璟却非常平静,“他是照臣的意思办事,娘娘若治他死罪,恐怕不太公道。娘娘若要追究,理应追究臣。臣今日来,就是向娘娘请罪的。”

太皇太后没料到宋璟竟会拒绝。

她原以为宋璟是疼惜皇后,不愿牵连王家,才来向她求情——这她不是不能接受。她从不是心狠的人,不想要借着这事兴风作浪,只要一命偿一命,已经足够宽宏大量。

可宋璟连这也不肯!难道就让她的演儿白白地死了?她的儿子于国有功,却惨死边疆,死在自己人手里,难道没有人需要为此负责?难道她儿子的性命竟是这样轻贱?

不,不!演儿是显祖皇帝的嫡子!他本该是这个帝国最尊贵的人!为了他的死,不仅王充,整个王家给他陪葬也不为过!

……是了,她早该想到的。

正因这般身份,这般血统,演儿才必死无疑。

昔日显祖皇帝欲立演儿为储,最终却改了主意,从那时起,演儿的命运便已经注定了。只要他活着,始终是皇权的威胁,更不必说他还落在燕人手里,成了他们的工具。

所以宋璟才要预先叮嘱,“事涉皇室宗亲,亦当晓杀身成仁之义”。这个有血统有名望的皇叔死了,小皇帝夜里睡得更安心。

她早该想到的。她早知道宋璟冷血薄情,阴戾狠毒,她早该料想到这一天。

太皇太后猛地站起,夺过黄贞手中的木棒,发了疯一般向宋璟捶打起来。

年轻的天子毫不躲闪,任由太皇太后的怒火倾泻。那木棒非常沉重,太皇太后体弱,勉力打了几下,便不得不停下来喘息。

她力气小,木棒打着倒不甚疼,只是铁钩尖利,在宋璟肩上胸前都划开鲜血淋漓的细长伤口,衣裳素白,显得那血红格外触目惊心。

太皇太后怔怔地看着,松开手,木棒落地。

她做了什么?

吃斋念佛许多年,她从未想过自己有一日竟会这样伤害别人。愤怒与悲伤蒙蔽了她的心,竟让她将平时修行的道理全都抛之脑后。

难道她还真的想打死皇帝,为演儿报仇么?就算打死了他,她的演儿也回不来了。

她的演儿已经死了。

从演儿出质燕营那一日开始,她便失去了这个儿子。她不愿他为燕人驱使,沦为敌人的傀儡,亦知燕人不可能放他离开,皇帝也不会欢迎他回来。许多年来,她日日虔诚祈求,为远方的孩子,不奢望重逢,惟愿他能平安地活着。她渐渐意识到他们之间的距离是何其遥远,相隔千万里山水,一年又一年光阴。她不知道演儿如今是什么样子,回忆永远停留在送别最后一眼。那样义无反顾,毅然决然。

当他倒在楚军箭下时,也是那样视死如归么?他可会有怨,可会有悔,还是会感到释然——命运漫长的磨难终于结束,他艰辛无望的黑暗航程终于行至终点。

“你起来罢。”她颤声道,“我该行善,为演儿祈福,不该再造业。到此为止罢。”

“娘娘,有件事,方才没有说,怕你觉得是我为推卸责任,撒谎诓你。”宋璟轻声道,“当时叔父被燕人押在战车前,士卒怕伤着他,不敢进攻,叔父冲他们大喊,他说,不要管他,要为先帝报仇。燕人以刀刃相胁,不许他再说,叔父让他们快动手,他说只求一死,比在他们这帮禽兽手里苟活强得多。”

始终面不改色的少年天子,此时也不禁语带哽咽,太皇太后已在他的怀抱中泣不成声。

“演儿……他一向是以社稷为重的……他一向是这样的好孩子……”她失声痛哭起来,断断续续向皇帝道,“你忌惮他,是自然的事,可是你不知道……他从没有不臣之心……他是最讲孝悌的孩子……他对你的父亲,是当作兄长看待……人人都以为他们之间有夺嫡的嫌隙,必有龃龉,可他们真是很好的兄弟……你父亲驾崩的时候,朝野人心惶惶,演儿明面上要撑着,私下里同我哭过几回,说一定要为兄长报仇……”

她的泪水打湿宋璟前襟的伤口,激起一阵刺痛。

“我明白,我都明白……”宋璟温柔地拍着这位名义上的祖母,“我一定会为父亲报仇,为叔父报仇,祖母,你要养好身体,等时机成熟,等我们扫平燕军的那一天。父亲与叔父在天有灵,一定会护佑我们。到那时,我把燕主绑去太庙,告慰列祖列宗。”

其实,宋演临死前说了什么,王充的奏疏里并没有写——完全是宋璟随口编的。但这时候,真假,也不那么重要了。

斯人已逝,无法复生。重要的是,他留给天下一个怎样的名声,留给后世一个怎样的背影?是胆小畏死,甘为敌军马前卒的懦夫叛徒,还是舍生取义,一心为国忠贞无畏的大楚英灵?

太皇太后愿意相信第二种。

许多年来,她终于又感到,她与演儿的距离变得很近。也许是演儿魂归故里,此刻正在她身边。

许多年的分离后,她仿佛终于又见到了她的孩子,见到他多年后的模样。命运的残酷嘲弄没有让他的心性堕落,孤独与磨难没有磋磨去他的勇气,她的孩子,始终是那个让她欣慰,骄傲也心疼的好孩子。

她愿意这样相信。

她愿意接受宋璟的说法——随王殿下不肯为燕人利用,杀身成仁,慨然赴死,乃不世之贤王忠臣,功在社稷,名垂万古。

至于论罪报仇,罪不在楚军将士,罪在燕军。有朝一日,当挥师北伐,报仇雪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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