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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疼么?

尽管宋璟已遣人安抚,王逍仍旧急匆匆跑来寝殿。

不同于懵懵懂懂,什么事也不掺合的葛元君,王逍主掌中宫不久,已经很有当家女主人的自觉。葛元君要等太后提点才晓得来探病,王逍倒是常常往宋璟这跑。她活蹦乱跳惯了,入了宫也不停歇,仿佛有用不完的精力。

宗室诸王之所以对王家紧张兮兮如临大敌,也同这位新皇后脱不了干系。她太活跃,也太冒进了。后妃干政,并不是多么罕见的事,不过往往是受宠多年后再徐徐图之,或一直熬到成了太后才大展拳脚。王逍呢,成婚没多久,立足未稳,竟然已经积极地搅和起朝政来。

临沧侯老成持重,谢夫人名门望族,人们原本盼望这对夫妇的女儿会是一位知书达礼的大家闺秀,成为沉稳明智的一代贤后,再不济也该像她大哥,人情练达,机变圆融,不料她的性格却像极了最不靠谱的那位——张扬恣意,任性妄为,一点不晓得讲规矩,真是同王二将军一个模子刻出来。

令宗室与朝臣格外忧心的是,皇后年纪轻没分寸也就罢了,皇帝还被她迷得神魂颠倒,简直是言听计从,不仅是她的父兄,连带着王行的一干狐朋狗友都鸡犬升天。好不容易扳倒了葛浑,以为盼到了明主临朝,难道眼看着就要变成后宫乱政外戚当道?

对于王逍的高调作风,天子的宽容与宠爱似乎没有底线。刚进宫的时候,王逍还有点怯生生,举止端庄娴雅,现在原形毕露,俨然把禁宫当作自己家,我行我素自由自在,跑马唱歌样样不落下。

与莲步轻移的宫女们不同,王逍动作很迅捷,跟一阵风似的,宫人刚通传完,眨眼间就到了门口。

她倒是真没把皇帝当外人,不过宋璟也没打算遮掩自己的伤情。

倘若来人是王充,宋璟一定要让宫人赶紧收拾干净屋里,不肯王充知道他受了伤——好像他挟恩图报似的。他不愿他们之间沦落到一笔笔算恩情账的地步,不愿王充为此觉得愧疚,觉得欠他一份情。

来的是王逍,宋璟却很乐意适当展现一下自己为她们家所做的付出,既给她喂颗定心丸,也好让她把这份感动与感激感染给临沧侯。

见他受伤,王逍满脸担忧——宋璟心知肚明,这份担忧九成是为了王充,他当然也很清楚,眼前嘘寒问暖的这位是他的皇后,并非他的将军——然而,这并不妨碍他一面保持清醒,一面纵容自己暂且糊涂片刻,假装这是王充在关心他的伤势。

人心实在是很复杂,他既不愿意王充知晓,又渴望王充的安慰,连自己也分辨不清究竟想要怎样。或许像现在这样也很好,他知道那不是王充,可是又非常相像,足够满足他刻意的自欺。

说来可鄙,他始终在寻找王逍与她兄长之间的相似之处。从大婚仪开始,他几次恍惚,以为身旁的人是王充。秋水般的眼睛,笑起来灿若朝阳,还有那种飞扬不驯的神气,他越是有意留心,越觉得他们仿佛孪生兄妹。记忆也会欺骗人,悄然地改换脸孔。他有时怀疑,若是一直这样下去——若是他再不能见到王充,他总有一天会忘却王充真正的模样,而一厢情愿地以为那人便是王逍的样子。

“疼么?”

音色不同,语气却很神似。

宋璟闭上眼,点点头。他本能地朝王逍的方向拱了拱——在意识到自己的动作后,他立刻感到赧然。他在做什么?难道还要王逍搂着他,摸摸他的头么?

王逍仔细察看了他的伤势,道,“幸好这伤还不是太深,按时用药,到时候一点儿痕迹也没有。”她扭头叮嘱黄贞,“官家忙起来常常废寝忘食,你可千万得记着每日上药。这样好的皮囊,若留了疤多可惜。”

她说话愈发放肆,旁人不敢仰视,张口闭口只敢念叨什么圣体龙体,她竟然还欣赏评点起来。

——熟悉的调笑声恍然在耳畔响起,“陛下天姿国色,臣不自觉多看几眼。”

……还真是亲兄妹。

那是太安七年,同新科进士夜宴,王充几次望向他,眉眼盈盈,仿佛欲有所语,他让黄贞传话,约在西园相见。孰料那人本来并没有什么事要寻他,频频看他……只是因为觉得他长得好看。

也许只是随便找个话头,王充问他有什么想做的事。

他回答,想出宫看看。

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那人竟会帮他实现愿望,就在那一夜。月色花香,一切都像梦境一般。

如今回想起来,他们之间,大概就是始于那个莫名其妙的误会。谁叫那人一双天生多情眼,让他以为……他还以为……

宋璟在心底叹息,睁开眼,王逍的脸兀然出现。

她与王充虽然神似,相貌上的差异其实相当明显。

“这话你该同你哥哥说。”宋璟低声道。御赐的药,药材极稀罕名贵,王充倒大方得很,通通赏给手下士卒。难怪那些人都肯为他效死。

宋璟撑着身子,微微后仰,与王逍拉远距离,“阿逍,有话不妨直说。你想问,朕是怎么受的伤,想问你哥哥的事怎么办,是么?”

王逍被戳穿心事,反而释然,笑道,“是。官家真聪明。”

“陛下圣明”的恭维,宋璟早听过无数遍,王逍夸他,像夸小孩似的,倒令他不禁失笑。

“不必担心,朕已经与太皇太后谈过。太皇太后仁善宽厚,深明大义,并不怪罪他。有太皇太后的懿旨,其他人掀不起什么风浪。”

“那官家的伤……”

宋璟微笑道,“丧子之痛,也得让她老人家出口气。”

王逍立刻跪倒在地,“陛下再造之恩,王氏一门没齿难忘!”

“起来罢,”宋璟轻声道,“往后你大哥那边要当心些。”

他这回对王家偏袒太过,接下来少不了打压一二,免得宗室的皇亲们委屈愤懑。

王逍心领神会,“明白,多谢官家。”她是机灵人,晓得大劫躲过去,小板子总得挨,也是皇帝怕他们树大招风惹得满朝嫉恨,一片回护的苦心。

她仰起脸,望向那张漂亮得过分的面庞。当真是绝代风华,也难怪她哥哥一往情深。也许是受了伤的缘故,天子的脸色并不太好,却显出一种特别的美——像枝头将要被风吹落的花,水中一捧月光,清辉胜雪,只消一缕微风,便散作片片碎玉。

感动?多多少少有那么一点。情动?那实在是一点也没有。此事公诸于众,旁人一定会以为是她给皇帝灌了**汤,以为是她手段高明魅力非凡,但她清楚得很,天子肯如此委曲求全,完全是为了救她哥哥的命。她哥哥那一腔痴情,到底不算全无回响。他们相恋一场,虽然注定没什么好结果,却也不能彻底忘情——王逍不由得想,假如不是因为横插一脚的婚事,令这段危险与压抑中萌生的感情在太平的好光景到来时戛然而止,还来不及面对现实的种种矛盾,恐怕这对痴怨情侣也坚持不了多久,并且要结束得更难堪——他俩甚至不必为了孩子勉强忍耐,顾全体面。

他们真正在一起的时间少之又少,沉浸在未必有明天的恐惧里,紧紧相拥,还来不及发觉感情令人厌烦的背面。像这样骤然的分离,正好可以归咎于命运,而不必承认他们之间的不合适。

或许这倒帮了她哥哥,结束在宋璟仍旧爱着他的时候,离开在宋璟仍旧爱着他的时候,让天子总是心怀歉疚,想起他时,总还有几分无法实现的爱意与怜惜。现实会逐渐显露出令人失望的真面目,而回忆只会越来越美好,越是遥不可及,越是不可追,越让人向往怀念。

至于她们家——这份沉重的皇恩,当然会有相应的代价。

正在此时,宫人来报,“陛下,长沙王求见。”

夜闯寝殿,来势汹汹,自然是为了王充杀宋演的事。王逍很识时务地赶紧告退,将这摊麻烦留给皇帝来处理,也免得长沙王瞧见她,怒气更盛。

长沙王宋德茂,是宋璟的族兄,有些行伍经验,若说战功——不提也罢。前些日子,皇帝为了制衡临沧侯,从宗室里矮子里拔高个,挑了这位负责殿前宿卫,无非看中他是皇亲,信得过。

这会儿无召而请见,简直有点兵谏的意味,诸侯王胆敢如此,若计较起来,几乎可以按谋反论罪。

宋璟先前派人向诸王通风报信,告知太皇太后的态度,已经料想到今夜多半会有人发难。他事先通报,本就是为了提前吹吹风,给亲戚们留点消化接受的时间,实在有气私下撒,别在朝堂上让所有人看他们宋家的笑话,也是为了安抚宗室:咱们是自己人。

宋璟披了身衣服,收拾好仪容,好整以暇地端坐着,才让人放长沙王进来。宋德茂一身戎装,月光下,铁甲拖着长长的影子,宋璟心中蓦地一动。

宋德茂走近了,他那点不切实际的希冀立刻破灭,不禁在心中嗤笑自己痴心妄想。

他并不担心宋德茂有胆子谋反,不过为了以防万一,在派人通报宗室之前,他也已经做了准备。

宋德茂走到他跟前,一头磕在地上,甲胄撞击地面,发出一阵乱响。

“请陛下为随王主持公道。”

往常,宋璟总是表现得谦和孝悌又重视亲情,让这些兄长叔伯们快快起来。但这次,年轻的天子只是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的族兄,声音冷若坚冰,“朕自然想为随王主持公道。长沙王若有心,朕也可以向王将军举荐你,让你去兖州,在战场上向燕人讨公道,真刀真枪,血债血偿。怎么,长沙王不敢去么?”

宿卫宫禁,说白了主要起仪式作用,要去同燕军拼命,那可是另一回事。宋德茂涨红了脸,“陛下——”他想起来之前准备好的腹稿,“陛下,臣只想知道,没有圣旨,擅自杀害诸侯王,依律该当何罪?倘若边将骄悍跋扈,目无尊长,以下犯上,擅杀随王,犹得免死,甚至无需承担任何罪责,臣等宗室,岂不皆如案上鱼肉,任人宰割?臣实不知当如何自处!”

他慷慨陈词完,等待天子的答复。话音散去,更显出殿中空荡寂静得可怕。

宋璟慢悠悠地开口,声音冷冽,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笑意,“谁告诉你,没有圣旨?”

天子的声音很轻,落在宋德茂耳中,却犹如一道惊雷,雷霆万钧,让他惊愕地匍匐在地。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瞧他那副反应,宋璟知道,杀害皇叔以稳固皇位的恶名,自己是背定了,不仅是宗室们从此心怀疑虑,恐怕还要成为市井流言,再遗臭后世。他不是不爱惜名誉的人,为了仁孝的好名声,他不晓得费了多少功夫。然而,原先以为无论如何不肯舍弃的东西,为了那个人,他却很轻易便能放弃。

当初突袭梁郡,王充为了不牵累他,宁死也要瞒下那封血诏,如今,他送王充一封不存在的圣旨,也算是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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