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布和议决定时,帐中的空气仿佛停滞了一瞬。有些人是没反应过来,有些人愕然得说不出话,还有些人涨红了脸,目露凶光,却碍于王充,硬生生忍着。
情绪的暗流在并不宽敞的空间中涌动,随时可能掀起骇浪惊涛。宋应晦对这紧张气氛置若罔闻,只是紧盯着王充。
大概是瞧见他回来,已猜到七八分,那人面上并无惊讶之色,只是机械地说了句客套话,“立下如此大功,恭喜宋大人。”
没有失望,也没有愤怒。尽管事先他还担心着王充会气急败坏不认账甚至仗着军权对他不利,但王充表现得太过平静,宋应晦反而也有些气恼。
不过,比起这点不如意,他更享受掌控局面的畅快。王充不掀桌子,其他人也不敢有异议,他俨然成了这里真正的权威人物,心底的不安消失无踪——他并不道谢,没有对议和的决定做出解释,也没有说任何安慰人心的话。
他是钦差,只对皇帝负责,无需照顾这些武夫的感受。
“此外,齐询说他的箭上淬了毒,如今既已休兵,他送了解药来,还有药方。”他将药方取出,递给王充,“此是军旅中事,是否要相信齐询,由王将军决断。”
王充接过药方,看也没看就交到副将手中,低声嘱咐,“赶紧去找大夫,若没什么问题,立刻照这方子备好药,发给伤员,别耽搁。”
集体中毒非同小可,众人都面色凝重,正欲讨论,宋应晦却又开了口,“除了解药,齐询还送了将军些衣饰——”
当着众将的面,偏在这当口,他提起此事,有意拖长了音,语气格外含糊暧昧,“他说先前的事,皆是他不对,要向王将军赔罪。衣服式样平平,但挺暖和,天气转凉了,用得着。”他疑心这话里有什么玄机,因此原原本本地转述,观察王充的反应,又忍不住补一句,“就是这些,齐询说,将军听了,自然知道是什么事。我实在有点好奇,王将军与燕国的晋王殿下之间能有什么事?王将军,能否满足我这点好奇心?”
他的心思昭然若揭,几乎在明示王充与燕人勾结。话说到这份上,军中将领也都在,王充总该给个说法。
但王充好像压根懒得辩解,只是笑了笑。
秦越怕宋应晦再纠缠下去,赶紧抢白,将话题扯回毒箭上,“将军,燕人诡诈,不讲信义。齐询之言,未必可信。恐怕这药非但不能解毒,还会催动毒发。现下还没什么症状,用了这药,反而立刻有性命之虞。”
“齐询不会这么做。”王充道,声音不大,却非常笃定。
他的坦率简直让宋应晦有些错愕,一时分辨不出这是因为他太天真,还是过分骄纵跋扈,无所顾忌。自己刚刚质疑过他与齐询之间的关系,他竟然一点不避嫌,毫不遮掩,堂而皇之地为齐询的人品做保证。
“我先试,若半个时辰后我还活着,大夫那儿也没问题,诸位便可放心用药。”
尽管在楚军中待的时间还不久,宋应晦已经注意到,王充显然不属于爱摆架子的主帅,平日常和士卒混在一起——他有时会控制不住地回想起与王充的初见,那时的王二公子,如今的王二将军,一如既往地不在乎身份,总是笑盈盈地同地位低微的人搭讪攀谈,察看士兵的伤口,亲自动手帮人包扎上药,一边说些逗趣或是哄人的话转移伤者的注意力。生在尊卑分明的家庭,他始终不大能理解王充为何总要如此降尊纡贵,人应当极力向上爬,那人却老是往下钻。
不过,平时虽胡闹得厉害,王充做了决定,这些将领却都听话得很,立刻奉命行事,一点也不反驳争执。
楚军将士对他们的主帅似乎有一种盲目的信任——甚至是宗教般的崇拜。尽管作为主帅,王充实在年轻得过分,但即使是比他阅历丰富得多的宿将,也对他心悦诚服,坚定地相信着无论多复杂的局势,王二将军的选择便是当下所能做出最好的选择,无论多险恶的情形,王二将军也一定能带他们杀出一条生路——毕竟,最艰难的仗,他也带着他们打赢了。
宋应晦从前就听人提过,王充麾下的兵,只认王二将军,不在乎什么天子——当将军到了这份上,也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谋逆,要么被朝廷以谋逆的罪名诛灭。
他甚至怀疑,就算王充真的勾结齐询发动了叛乱,这些人说不定也会追随。
由于宋应晦在楚营待的时间极短,他又先入为主,当然怎么看怎么觉得楚军士卒对王充极端爱戴,到了威胁朝廷的地步。他发挥想象,迅速将观察到的零星事件整合、渲染,构建出一个可怕的图景:年轻而可疑的主帅,率领着一支对他死心塌地的大军——不问缘由,绝对服从。
实际上,军队中成千上万的人,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想法与经历,情况当然不会像宋应晦想象的那样简单。主帅的威望,需要靠一次次血里火里艰苦卓绝的战斗与胜利逐渐积累。士卒对主帅的信任与拥戴,需要靠爱兵如子的心地,恩威并施的手段,周到细致的招抚慰问,公正服众的管理裁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慢慢积攒。
但毁掉这一切,却要容易得多。
只需要一次不合时宜的和谈。
王充率军出城迎战,虽是冒险,却也预先做了准备,演练过以步制骑的新战术。
这一战术效果相当好,凭借坚固而移动迅速的战车、训练有素而灵活多变的阵型与专门制作的长武器,抵御住骑兵冲击的同时,又能有效地对敌人进行杀伤。
一番苦战,齐询勉强维持住燕军没有彻底溃散,却也心知肚明,短期内,他找不到应对的方法。这一回王充算是试验新战术,战车的数量与派出的兵力都不算多,一旦全军出动,恐怕百战淬炼出的燕军精锐,就都要折在城下了。
因此,一回营,他便立刻找到宋应晦,赶紧敲定和议。
再打下去,燕军必然大败。齐询看得出来,楚军将士也看得出来。大家斗志昂扬,满心期待,只等着北伐破贼,一雪前耻,报家国之仇,建不世之功。
谁料,一纸轻飘飘的和约,便让尚未真正开始的胜利戛然而止。
千载难逢的战机,竟如此轻易被葬送。下次有机会恢复沦丧已久的国土,要等到什么时候?下次有机会向燕人讨还血债,要等到什么时候?下次,还能有如今的天时地利人和么?下次,自己还能活着看到么?
还有下次机会么?
今日放燕军离开,来日他们琢磨出了应对良方,再撕毁和议悍然南侵,还赢得了他们么?还挡得住他们么?
衮衮诸公,钦差大臣,这些肉食者,当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放虎归山,以为天意会永远眷顾楚廷么?
宋应晦宣读和议时,众将都在,由他们再向各自的部属转达朝廷的安排。王充原想召集全军——他也不知该说什么,只是这样的情形,他作为主帅,应当给群情激愤的士卒们一个交代,不能当缩头乌龟。然而,虽然晓得这是必做之事,并且宜早不宜迟,他躺在床上,却觉得疲惫非常,提不起去做事的精力与勇气。
他连自己都说服不了,要如何去安抚旁人?要如何才能看着那一双双失望的愤怒的眼睛,告诉他们这是朝廷的决定,这是最好的决定?
在宋应晦面前,他在震惊悲愤之下,几乎是机械地对付过去,当着众将的面,必须撑住冷静镇定的躯壳,不能失态,以免大家都情绪上涌,让局势失控。
独自一人的时候,功败垂成的不甘与痛苦骤然袭来,仿佛空气中都满溢着怅然的酸楚,每一次呼吸,都让胸中积郁更甚。他嘴里发苦,惊变之后是漫长的余味,他想,恐怕自己一辈子也无法释怀。他会永远活在遗憾与阴影里,会无数次地推演,想象倘若自己能再快一些击败齐询,倘若宋应晦再慢一些和谈,倘若……
他不能原谅自己,不能原谅宋应晦——也不能原谅宋璟。
外头传来喧闹声,他勉强攒起气力,问,“什么事?”
卫兵冲进来报告,“将军,有个校尉想要硬闯进来,已经制住了。惊扰将军休息,属下失职。”
王充微不可闻地叹口气,道,“放他进来。”
李大进是岳梁人,在战乱中与父母失散,王充招募孤儿时从了军,跟着王二将军从梁郡到金陵,再从金陵到兖州。
他孤身一人,别无牵挂,只将营中的弟兄当作家人。大家同吃同住,彼此勉励,切磋武艺,战场上互相卫护,并肩杀敌,亲厚更甚于寻常骨肉手足。其中有个与他年纪相仿的,成日与他在一起,与他最意气相投,孪生兄弟一般。他们常效仿闻鸡起舞的美谈,天不亮便悄悄起来,去外头练武。夜里总是聊到很晚,畅想着他日北伐燕国,要如何报父母仇,如何建立功业,光宗耀祖,为父母修一个体面的坟冢。
几日之前,他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兄弟倒下去。弥留之际,他答应他,会为他报仇,替他完成未竟的理想。
如今,那些梦想却再也无法实现了。
李大进没法理解,分明是前所未有的好局面,他们出城迎战,依旧压制住了燕军,照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必能大破燕贼。
怎么就突然定了和约呢?凭什么?凭什么?多少鲜血,多少苦痛,多少人的性命,多少年的仇恨,凭什么让安居高卧金陵城的一个没打过仗没受过苦的文官来替他们决定?
他一时气血上头,要去找王二将军讨说法。卫兵阻拦,他怒气更甚,不顾一切,同他们扭打起来,被制伏在地。等卫兵松开他,放他进去的时候,他心里却又有些发怵。
战战兢兢,垂头丧气,走到了王充跟前,听见王二将军低声唤他,“过来。”
那声音同他印象中很不一样。战前动员时,王二将军说话总是极具感染力,简直像有什么法术,能让人相信,让人动容,让人充满勇气。
但现在,他觉得王将军似乎是生了病,有气无力,病恹恹的。他不禁抬起头,有些担忧地望向床上的人。
王充拍了拍一旁的空当,示意李大进坐在他边上。
李大进侧着身子坐下,紧张得无所适从,心怦怦直跳。
“要同我说什么?但说无妨。”
将军的声音疲倦而温和,李大进本来是要质问,语气却也不由自主软下来,“我不明白,为什么议和?明明是可以赢的,为什么现在议和?”
王充偏头望着他。
李大进可以发誓自己绝无龙阳之好,但距离太近了,一张极英俊的脸杵在跟前,甚至能看清纤长浓密的睫毛,看得清春水般的眼眸里倒映着的自己——他有一刹失神,完全忘记了自己所来为何。回过神来,只觉左手不受控制地发着抖,赶紧用右手握住。
“我也想不通。”王充低声说。
他看上去如此失落而丧气,似乎没有余力做任何事,无论是安慰别人,还是为自己辩驳,他不得已接受了现实,可也对现实丧失了继续生活其中的兴趣。
“大概是因为,”他勉强挤出一点笑,笑里却满是自嘲,“圣人不相信我。或许是不相信我们能打得赢,或许是拿不准,若能大胜燕军,我对他还有几分忠心。”
“倘若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不是我,是他更信得过的人,也许他就不会催着尽快议和。”他神色黯然,垂下眼眸,半晌,才抬起眼,望向李大进,“是我对不起大家。本来应该由我给大家一个交代,不该等到你主动来问。可是,我想了许久,也不知该说什么……只有对不起。对不起,是因为我失了圣人的欢心,为朝廷所疑,牵累大家,有仇不能报,有志不能伸。”
李大进怔怔地望着他,一定是错觉,一定是幻觉——竟有一滴泪,从他眼角滑落。
像划过夜空的流星,一刹闪烁的光,一场转瞬破灭的梦。
抱歉这次更得很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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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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