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至回金陵途中的最后一个驿站,王充本没打算休息,却被拦下来。
拦路的人穿着低调,不像朝廷或宫里的人。随从见状,以为是地痞有眼不识泰山,正要狐假虎威发作一通,王充倒先乖乖下了马。
当初宋璟也是在城外等他,转眼竟已过去一年了。会是宋璟么?因为觉得对不住他,冒着寒风守在外头,好让他歉疚心软。这是天子惯用的手段,姿态摆得低,可仍然是要成亲便成亲,要杀人便杀人,绝无转圜的余地。
尽管如此,他仍旧希望能再见宋璟一面。即便只是听那人说着虚情假意的话也好,他愿意自欺欺人地相信,那人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并非真心想要置他于死地。
但在驿站等他的人不是天子,而是王行。
这是离京城最近的驿站,迎来送往不少达官显贵,因此修葺得格外奢华。王行在精雕细琢的窗棂边烦躁地来回踱步,见弟弟进了门,没心情寒暄,劈头盖脸便是一句,“赶回来送死了?”
他哥气急败坏,王充反倒被逗乐了,笑嘻嘻坐下,口渴,端起王行的茶便喝。王行皱了皱眉,但同一个快死的人计较未免太小气,也就没说什么。“你鬼鬼祟祟在这守着我,说吧,什么事?”王行当了国舅爷,出门一向派头十足,这回仆从都穿着朴素,显然是不愿露了形迹。
王行神色复杂地望了自家弟弟一眼,叹口气,也坐下来。
王充忽然笑道,“真要在这说,不怕隔墙有耳?我若是傅丛,别的地方也就罢了,京城边上的驿站,无论如何也要安插人的。不如你同我一道去外头野地里散散步,保准没人盯梢。”
王行发出一声冷笑。王充知道他必已做了准备,并且对弟弟竟敢怀疑自己思虑不周感到不屑而不满。王行嗤道,“冻也冻死,谁要同你一起去外边吹冷风?”
王充闻言一愣,赶紧驱散心间浮起的陈年旧事与随之滋生的微妙情绪。到了这种时候,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他若还要为宋璟冒着天寒地冻送点心,抱病出城相迎的那些过往而动容,也真是太作践自己了。
“傅丛老早就开始告你的状,也不知道告了几回,是,圣人是没处置你——可也没处置他!这便是默许他接着找你的错处,直到找着能服众的真凭实据为止。若要我说,圣人恐怕一早便动了杀心。”王行和缓了语气,不无同情。也怨不得王充行事不小心,被那位傅大人盯着找茬,再情操高洁品行端正的人也得被送进诏狱里去,何况他这个无拘无束放浪形骸惯了的弟弟。“但是,宋应晦回来之前,圣人似乎都还没有动手的打算。见过宋应晦不久,便下旨召你入京,多半与这家伙脱不开关系。可惜圣人与宋应晦见面时屏退左右,也无从知晓都泼了什么脏水。不过,宋应晦公开说你趁他和谈时大举进攻,意图破坏和议。”
王充笑道,“这倒不能算是诬陷。”
“宋应晦人还在燕营,你这么做,是一点不顾及他的死活,难怪他恨你入骨。”
“牵涉到边境局势,牵扯着多少人的性命,他一个人的安危,我确实顾及不上。”
“他是寻常人么?他是圣人跟前的红人,你——”王行自己住了口,他这个弟弟,连皇帝也懒得讨好,更别说去讨好什么皇帝跟前的红人。
他叹口气,道,“我也真佩服你,怎么就能混到这么个地步。朝中有闹着要拿你的人头同北面修好的,有恨你贪功好战破坏和议的,有骂你勾结齐询里通燕国的,有怨你师久无功浪费战机的,哪边都不讨好,宋应晦和傅丛这俩算是哪边都不站,只侍奉圣人的孤臣,一样恨你恨得要死。”
王充苦笑,“总不能好处都让我们家占了,你八面玲珑,合该我四处得咎。”
“你自己不会做人,关我什么事?”王行作势要打他,王充立刻闪到一边。一瞬间,那个身影与许久以前的记忆相重合,王行回想起小时候的王充,调皮捣蛋,上房揭瓦,要挨打的时候跑得比谁都快。他那时怎么也想不到,那个爱胡闹的淘气小孩有朝一日居然会成为独当一面的主帅,成为朝中百官的公敌。
他从没想过让弟弟出仕。他从小被父亲严格要求,要培养成混迹官场的好材料。他以为有些事,他来做就好,不用勉强弟弟——像王充那样的性子,最适合安安心心做个游手好闲的纨绔公子,若真入朝为官,恐怕一不小心便弄丢了脑袋。
谁料他弟弟不仅要出仕,还闹得这样轰轰烈烈。他还清晰记得弟弟小时候的模样,转眼却要预备为他治丧了。
“到这地步,也都是你自找的。”王行道,“父亲的意思,若要反,去年便该反了,到现在,九成胜算剩两成,他是不愿意冒险的。”他说着,自己已觉得不忍,抿了抿嘴,压抑住情绪,继续道,“倘若你留在兖州的亲信要为你报仇,他再根据战况决定。”王充虽不讨朝臣的欢心,但毕竟战功卓著,在民间威望甚高。若兖州驻军能首举义旗,临沧侯便可顺水推舟,造起声势,为冤死的儿子报仇,为冤死的忠臣讨公道,于公于私于情于理,理直气壮,情有可原。
——造反最好的时机是宋璟羽翼未丰之时,其次是宋璟诛杀功臣之后。临沧侯要用小儿子的命,换天下人的同情义愤,换史书上的师出有名。
王充一言不发,神色不动,仿佛在听旁人的故事。
王行忽然道,“我一向不是个好哥哥。”他的声音带着难以察觉的颤抖,“从前我很羡慕——嫉妒你,凭什么父亲待我严苛至极,对你却溺爱得不得了。你那时候就这么点儿高,我当哥哥的,本来应该照顾你,可我老是欺负你。现在想想,我心里实在有些过意不去。”
“现在想明白了?父亲待你严苛是晓得你能成器,对我是早不抱期望了,大不了当没我这个儿子。”王充本来是想开个玩笑,见兄长脸上全无笑意,赶紧宽慰,“你也是第一次当哥哥,当成这样已经很好啦。”
他们俩难得温馨片刻,彼此都觉得肉麻。王行又道,“遥之也是被灌了**汤,”王充一时竟没反应过来他在说谁,转念想起,那是阿逍成亲时取的字,“为了笼络她,几回大事决议都让她参与,她便当真以为同官家是一条船了,还信誓旦旦地说官家一定不会杀你。”
王充忍不住笑起来,眼神却很复杂,“她到底年少。我那时也一样被他骗得晕头转向,怨不得她上当。”
“你现在清醒了?”
王充苦笑,“我情愿还醉着。”
王行道,“既然如此,我同你说一件事,是真是假还是做戏,你自己判断。随王之薨,满朝对你喊打喊杀,你却全身而退,你可知为何?”
“我原以为是太皇太后宽宏。”王充垂下头,心底燃起一点期待,像狂风中一星微弱的火光,战战兢兢地摇曳着,脆弱,却是珍贵的暖意。他小心翼翼地开口,“是他么?”
“遥之说,他为了讨那道懿旨,挨了太皇太后一顿打,伤得不轻。”
仿佛一道惊雷轰然炸响,王充只觉得头脑一片空白。许久,才从心头泛起阵阵酸楚。像潮水冲刷,侵蚀着本就不算坚固的堤防。沙石溃散,海水铺天盖地涌入,他几乎要落下泪来,却不明白自己为了什么哭。
是愧疚么?是感动么?是心疼么?还是遗憾他们原本可以有不同的结局?
他不怨宋璟。
隔着千山万水与茫茫众人,信任经不起一次次的挑拨与消磨。他也不敢相信宋璟的真心,何况是向来敏感多疑的天子。
大概,爱也是真的,疑心也是真的,那时是真的愿意为了救他而伤己,如今也是真的猜疑,欲除之而后快。
若战事能早些平息,若能早些回来,是否,一切就都还有挽回的余地?
只是时至今日,做什么假设也都毫无意义,自寻痛苦而已。
“不要报仇。”他低声道,“我死以后,不要打着报仇的旗号再挑起战事。若我愿意打仗,在兖州便起事了。你们若又打起来,白瞎我千里迢迢赶回来送死。”
王行愣了片刻,轻声笑起来,“还给你报仇呢,想得美。我答应过,给你收尸,兄弟一场,也就这点情分,再要多的也没有了。”
说着,自己也觉得没趣,笑声不自然地停住,王行抬手摸了摸鼻子。
王充望着他,微笑道,“你专程来找我,不止是为了说这些吧?”
王行被弟弟道破,突然站起身,动作太激动,差点打翻了茶盏。他猛地倾身向前,抓住王充的手。
王充被这鲜有的亲密吓了一跳。同一面之缘的人执手相看,他不觉有异,可同兄长这么做,他倒感到非常古怪。
“你走吧。”王行低声道,说得飞快,“赶紧逃回兖州去。我安排刺客与替死鬼,把尸体脑袋割下,谁也分辨不出的。”
兄长竟肯担着死罪的风险救他,当然感动。王充忽然意识到,若他一进城宋璟就动手,这便是他与兄长的最后一面了。
其实,他也不是个好弟弟。
别人是上阵亲兄弟,他与王行倒成日明争暗斗,简直永远夹枪带棒,不曾说过多少贴心的话。别人家讲孝悌,他对哥哥却一直没大没小的。最昏头的时候,眼里只有宋璟那封信,几乎把亲哥哥看成敌人。
父亲待他与阿逍处处纵容,可为了巩固权势,卖儿鬻女,丝毫不含糊。回想起来,王行嘴上不饶人,却总是为他着想的。王行见风使舵,不在乎认谁当主公,但不论时势怎么变易,兄长总是以自己的方式掩护着他。
若要说真正的恨与敌意,一点也没有。只是打小习惯了拌嘴吵架互相嘲弄,难得柔情一回,总有一个先受不了,急忙要打破兄友弟恭的氛围。临了了,他也不想煽情,只深望兄长一眼,轻轻抽回手。
“瞒不过他的。何况兖州也不安全,一样有傅丛的耳目。迟早一死,没必要再东躲西藏,白白连累你,”他拍了拍王行的手背,“想想家眷,别蹚浑水。”
王行反手握住他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都说你勾结齐询,不如就投奔他去。什么尽忠昧死,都是唬弄人的话。活着比什么都重要。你死了,他们欺负死人没法辩驳,可以肆无忌惮构陷抹黑,污蔑你是里通燕国的叛贼。索性就真投了燕,你若成了燕军的先锋,朝中反倒忌惮你,讨好你,我们一门老小也性命无虞。”
“投了燕,掉过头来南侵,打自己人么?算了。”王充手指沾着溅出的茶水,无意识地在几案上涂涂划划——那是他在心里推演过许多次的,北伐的路线。不需要地图,边境的山川地形,早已烂熟于心。
他不在乎里巷如何议论,朝臣如何贬损,史书如何落笔,唯独放不下这件事。功败垂成的遗恨,紧紧缠住他的咽喉,随着每一次呼吸而收紧,不曾随时间的推移而消减分毫,而是越来越强烈。
他早预料到,这种痛苦将如影随形,折磨他直至生命的尽头。没想到的是那一天来得这样快——也好,可以早早解脱,不用再无休无止地深陷下去。
“父亲说了什么?”他不再由着王行胡扯,单刀直入。拖到现在也不肯直说,大概是很难开口的话。
“就是我先前告诉过你的那意思,”问得直接,王行也没法再回避,“其实照我看来,不用说,你也都明白。一是该认的罪就爽快认了,让人家能交差,不要硬扛着咬定自己清白无辜。否则他们有的是法子逼你,叫你生不如死。横竖是一死,何必多受罪?二来,多说多错,每句话都是证据,都能成为他们用以借题发挥颠倒黑白,拖旁人下水,攀扯父亲和遥之的材料。尽可能什么也别说。”
王充笑了笑,“我明白。还有什么话?”
“今日别赶路了,就在驿站里歇一夜,我都安排好了。”王行暧昧一笑,“真正绝色佳人,看在你时日无多的份上,我才忍痛割爱。你怎么也得试一试,万一成了,给你娘留个念想。”
谢夫人多半是听信了阿逍的话,相信这次只是虚惊一场,不会真要了她儿子的命,还想着借这由头解决她的心头大患。
王充不置可否,“方才是爹的主意,这是娘的主意,小妹怎么说?”
“她说,官家爱你爱得要死,舍不得杀你的,要你别担心。”
这话落到王充耳里,真是五味杂陈,酸苦尤甚。却忍不住笑出声,“她倒比母亲还不着调。”
王行也笑起来,“到底她了解你。她还说,若你不信,就实话告诉你。官家爱她爱得要死,看在她面上,爱屋及乌,必不会杀你。”
王充垂下头,不愿让王行瞧见他的复杂神色。调整出一个笑容,才抬起脸,轻声道,“但愿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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