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多年前的一个夏季雷雨。
快至傍晚,宋府的学生都要归家去。
廊下,暑热被这场突然的雷雨洗刷,裹着泥土的焦躁,蒸腾得冒出水汽。
天色阴沉时,宋妤就急忙忙地去园子里使唤人把那几株怕水的花草搬进廊上躲雨。
花草如愿躲着了雨,宋妤却看着天塌下来般的雨幕,暗暗发愁。
她脚上这双罗锦缎的翘头鞋,是新做的。
织金镂空的花样,穿着舒爽好看,但要是走在这雨里,这鞋定是要废了的。
仆下们各自忙开,宋妤一个人在廊下等雨停。
陆承骁每日来宋府念书,都要费尽心思见一见宋妤。
说说话、送送物件。
不管怎样都好,只要见着宋妤,就是她骂他,陆承骁也高兴,那说明她在意他。
今日他没有见着她的面,抓心挠肝地进了园子逮着丫鬟婆子问。
宋府的仆下没有一个不怕这位国公府的混世魔王,唯唯诺诺地说出在哪瞧着了二小姐,然后就连推带搡地和同行丫鬟飞也似地跑走了。
陆承骁对宋府早就熟门熟路,拐过几个弯,就看到了趴在廊下、翘着腿,鞋离地面几尺高,百无聊赖玩着雨珠的宋妤。
宋妤的宽袖挽到胳膊肘,雨珠仍不免顺着她的手腕滑湿衣袖。
她瞥见连接廊上的陆承骁,惊得立时站起身来,捋了捋衣裙就要跑。
可宋妤一转身,就被这哗啦啦的雨幕拦住了脚步。
听着身后愈来愈近的重步,宋妤跺了跺脚,转头就骂,“你烦不烦人的?”
这话落在陆承骁耳朵里,却极为舒坦,他嘿嘿一笑,“你总躲我做什么?从前你说在议亲,要同我避嫌,可你与沈家的婚事又没成,咱们的婚事就快定了,还不许我见你么?”
坏了宋沈两家婚事的始作俑者这会眉飞色舞,宋妤不免有些着气,“谁说要嫁给你了,宋家的女儿配哪个不是配,我宋妤可不愁嫁。”
“你这样顶好的姑娘,京里可没几人配得上你,他们心里都住了许多人。你知道的,我不一样,心里只有你,而且住了好多年。”
“你!”宋妤听了,绯红爬上脸颊,“谁知道了?你害不害臊,讲这种话!”
陆家长辈上门求亲的事仿若就在昨日,认识陆承骁这么多年,宋妤从没想过自己真的要嫁给他这么个不着调的二世祖。
少女心事如乱麻、如急雨。
陆承骁低笑两声,“那我不讲了,定亲的时候去你不知道的父母跟前说。”
宋妤瞪了他一眼,“闭嘴。”
陆承骁凝着心上人,稍敛了嬉皮笑脸,撩开衣摆,突然对着落雨的天边双膝下跪。
宋妤一惊,“你又要做什么?”
只见陆承骁举起左手,立誓道:“我陆承骁倾心宋妤,此生不换。若幸得卿为妻,必珍之重之,一片纯心,只为护卿朝暮。”
陆承骁话还没说完,宋妤就打断道:“那你若是辜负了我呢?”
陆承骁一顿,满脸郑重地继续道:“若是我陆承骁辜负了宋妤,就天雷鞭笞、永不轮回。”
话音刚落,哗啦啦的雨幕天际处劈闪出一道雷电来。
“轰隆——”
雨声好似都被盖了过去。
廊下静静,雨水再度唰唰落下。
宋妤咬了咬唇,轻轻道:“讲这种话有什么意思?”
随后,女子俏皮的声调响起,“你要说些实际的,比如若是辜负了我,就同我和离,再不许纠缠我,而且要将万贯家财赠予我,还要替我择一门好夫家。”
陆承骁愣怔一会儿,喜道:“小妤,你答应嫁给我了?”
宋妤一滞,方觉自己说错了话。
很快,她眨了眨眼,抬起衣袖掩住面,轻咳一声,翘起鞋尖踢了踢他,小声道:“快说呀,阿蛮。”
金玉居里的夜静悄悄,廊下没有仆从侍候。
屋内,是另一番景象。
陆承骁听见宋妤说,“我们好聚好散吧。”
那夏日阵雨的傍晚,雷声仿佛还在陆承骁耳边轰隆作响。
当年他说要疼她爱她,可这些年他都不在她身边,如何算疼她爱她?
陆承骁明知无理,却固执乞求道:“不和离,好不好?”
宋妤没有说话,平静地看着他。
这样一双美目,似蕴含千言万语,却到了不悲不喜的地步。
夜已经很深了。
陆承骁走出东厢房的步伐都是虚浮的。
下人们都被他遣走了。
所以没人看见他面如死灰般的神色。
-
四月末,提早来了一场夏热,催得夏花都先开了一拨。
京里饭后闲话正热火朝天。
头一件事就是,陆宋两家和离的事。
再就是那位才回来的镇远大将军又出征了。
那夜过后,宋妤统共就见过陆承骁两面。
第一面是她去他房里签和离书。
和离的事办得静悄悄的,待过了文书,才在国公府里闹开来。
但陆承骁一力压着,宋妤没操心过。
只是搬东西麻烦,除去带进国公府的嫁妆,陆承骁还分了许多珍宝、金银给宋妤。
不知是不是陆承骁真在计较当年的誓言,宋妤也懒得推拒,让檀月登册入库,一齐搬回宋家去。
第二面是他出发西南前夜。
宋妤要搬回宋府,忙得晕头转向,陆承骁要领兵去西南的事,她是第二日人走了才知道。
“哎?姑娘不知道吗?”露枝手里折叠衣物的手没停,又道,“前两日我就听喜生说姑爷……公子他在收拾行装。”
春桃在收拾画卷、画册,宋妤在一旁理着画废了的图册子,闻言愣了一会。
这几日她忙着搬家,金玉居里一团乱,陆承骁屋里收拾行装就显得不大起眼。
春桃扣上箱匣子,嘟囔道:“还说呢,昨晚我上夜,在院子里瞧着一个黑乎乎的大影子,吓了我一跳,正要叫人,那影子一开口,竟是五公子!”
宋妤若有所思地卷起画轴,问道:“什么时候瞧见的?”
春桃想了一会,“约莫寅时过了没一刻吧。”
宋妤的素手慢慢攥紧了要丢的画轴。
那会应该不到子时。
昨日天热,入了夜屋里闷得慌。
宋妤躺下后睡不着,爬起来开了一点窗,就瞧着庭院里直挺挺地站着个人。
黑夜无情地笼罩着男人的身躯,宋妤依旧一眼就辨识出来是他。
她透过窗,就那么看着陆承骁立在那。
浑身裹挟着她看不懂的情绪,浓重而深沉。
宋妤知道他也看见了她。
竟没承想,那是离别面。
赶着四月的尾巴,宋妤彻底搬离了定国公府,回到了宋家。
这次搬家浩浩汤汤的,还真应了林澜玉先头的话,终是和离归家来了。
宋妤重新忙起开铺面的事,精心挑了好地段的铺子,还请了有名的泥瓦匠。
日子过得飞快,汤阴县崔氏回的信也抵达京城。
宋妤将手中信叠了叠,看向外头庭院里开得正盛的花、长得郁郁葱葱的草叶。
她心下打算着,该去一趟皇庄了。
农舍里,沈云意正替兄长晾晒刚画好的画。
宋妤便是这时候到的。
马车停在庄头,她下车步行至此,身边就带了一个春桃。
主仆二人素衣简行,就像个串门唠嗑的邻里一般,悠然就踏进了满是昙花盛开的草屋。
这是沈云意住到郊外后,第一次见到宋妤。
“妤姐姐。”
沈云意十分拘谨地唤着来人。
她知道是宋妤和昭平郡主救了他们一家,心里是感激的。
但她年岁小,从前也与宋妤不算亲厚,只是因着兄长的缘故,说过几次话,下过几次棋。
宋妤点了点头,随意问道:“你兄长呢?”
“在屋里作画呢,我去喊他来……”
“不必,我进屋找他。”
屋里的沈玉临握着笔,迟迟未沾墨。
听见宋妤要进屋,他立时回过神来,重新拢聚心思在画上。
宋妤进了屋,就看见挂了一屋子的各色昙花图。
她不禁凑近了细细端详起来。
沈玉临抬眼便看见一水绿衫玉簪的女子。
他放了笔,柔声道:“小妤,你来了。”
宋妤道:“你竟画了这样多,我养的那些画师可派不上用场了。”
“小妤的要求,我必全力以赴。”沈玉临说完,又轻轻地笑了笑,“……何况,只是画些花而已,我平日里也无事可做。”
宋妤说起正事,“你们身份比较特殊,从京中派人送你们走,不是自己人又不大放心。汤阴县那边来了信,说已安排妥帖,接你们的人就在路上了。如今画也差不多了,正好能赶上和你母亲妹妹一道走。”
沈玉临闻言,眉眼微微轻蹙了一下,倒也没说什么。
宋妤再度细看起画来,想起外头开了满院的花,她叹道:“不到六月,昙花就开了,想来花也不愿让你迟了去。”
女子的话音如玉珠滚落。
沈玉临略微失神,喃喃道:“我愿意误在这儿。”
这些日子,他听到了一些消息、闲话。
他从不是个会胡思乱想的人,向来只信力所能力和既定事实。
但自从再次遇见宋妤,关于她的一切,都让他心思难安、扰绪繁杂。
沈玉临不清不楚的话惹得宋妤转头看了他一眼。
而沈玉临就这么有些痴愣地注视着她。
屋门口起了声响,是沈云意进来送茶,堪堪打破二人之间古怪的氛围。
“妤姐姐,有些招待不周。我们这里没有什么好茶,都是庄里种的,允了我们去采摘,拿回来晾晒,炒出来的茶。”
宋妤道:“没事,我向来也不爱喝茶,解渴罢了。”
沈云意放了茶,看了看沈玉临,又看了看宋妤,很小声道:“那、那我先出去了。”
屋里又剩下两人。
宋妤神色如常地坐下,拿着茶盖刮蹭着茶碗沿,喝了一口热茶。
她冷静地撕开二人之间的那层微妙,说道:“沈玉临,当年宋陆两家结亲,是因为我要嫁的那个人只会是陆承骁。”
沈玉临眼神闪了闪,玉骨般的手藏在桌下握紧。
“我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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