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呼啸，吹得帐帘猎猎作响。
帐内一片冰寒，而迎面的男子却仍旧春风和煦，他随手放下茶盏，正了正头上的高冠。
“朔风复起啊。”
明明满帐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高冠男子却恍若未觉，反是向着门口发出一声笑骂：“尔等尽是死人么？打算眼看着大将军冻死在帅帐内？”
门口响起军官如梦初醒的号令声。须臾之间，一个硕大的火盆被抬入帐内，烈焰升腾，帐内瞬间暖和了许多。
“昔日，也是乍暖还寒，朔风复起的时节。”
高冠男子放下茶盏，展开的双手安于膝上，淡雅的声音中透着一丝柔美，“文皇帝出巡至西军大营，时有阳谷关镇将向文皇帝献古琴，并当场为文皇帝抚琴一曲，便是这首《阳谷雪》。”
“文皇帝赞曰，不意此物竟亦能做此雄音。遂携古琴回京，命皇后习此曲。”
“不料皇后一观琴谱，当即色变。言此为《广陵散》残谱补全而来，《广陵散》又名《聂政刺王曲》，人臣以此曲献主，其心必异，其人必反。”
“后几日，果有密奏，报阳谷关镇将欲反。”
“文皇帝既怒且疑，遣使问之。然钦使刚出长安，便听闻镇将见事已败露，披发覆面，自刎于关上。”
他淡淡一笑，叹息道：“琴者心音，琴者心音！”
“却不知琴娘此曲，言的是何人之心？”
高冠男子笑意溶溶，帐内却一片沉寂。
文皇帝便是先帝，先帝阳谷关听琴一事，乃是一段讳莫如深的公案。
然而公案也好，讳莫如深也好，阳谷关镇将是叛将，那是板上钉钉的。
这首传言乃是出自古名曲《广陵散》，本是难得古琴雄音的《阳谷雪》也就成了禁曲，再成绝响。
“督军此言何意？”温镇淬了冰的嗓音打破了沉寂，他眸中隐现锋芒，面上原有的轻佻笑意早就不见了踪迹。
一席黑衣下藏着的血腥气随着帐中闷热在空气中弥漫，他转头看向督军，略微低眸，沉声问：“不知督军以为，此何人心音？”
督军含笑饮茶，萧静初却是缓缓呼出一口气。
她赌对了。
满座宾客唯有她一人是待宰的羔羊，但一曲《阳谷雪》足以让许多人入局。《阳谷雪》乃是叛将所做，督军的意思显然是想敲打军中有不轨之心者。
能被督军敲打的人，除了温镇还能有谁？
一旦温镇自顾不暇，自然不会盯着自己这只羔羊。
“却要请大将军问问琴娘。”高冠男子清脆的笑声宛若脆弦击在萧静初的心上，使她不得不抬眸看向那张春风和煦的面孔。
可督军并未看她，目光淡淡落在温镇身上，萧静初顺着看去，只见温镇杀气腾腾，声音冰寒，“如此，琴娘你便说说。”
帐内所有的目光瞬间凝聚在了萧静初身上，萧静初再度抬眼看向温镇，对方一扫先前的懒散，大将军的威势铺面而来，压得她几乎喘不上气。
“还请大将军恕罪，小女子只是幼时偶习此曲，又观军中雄风有感，便弹此曲，不知其中故事。”
“况且，小女子也听过《广陵散》，只知此曲乃先贤嵇康被奸臣所害，临刑前弹奏，委实不知竟与刺王杀驾事有关。”
她衣袂飘飘，盈盈伏下身子。
“你自何处习得此曲？”未等温镇开口，督军追问道。
“先兄嫂萧门谢氏。”萧静初平静地回答。
“萧门谢氏”四个字一出，帐中再次陷入了沉默。
所有人的目光不觉落在谢渊身上，温镇指尖轻叩三下桌面，才道：“既不知便无罪，此曲不详日后不要再弹了。”
温镇说完，嘴角挂着一丝冷笑，“督军可还有什么要问的？”
“大将军请恕下官造次，属下确实还有一个问题要问问谢副将。”
督军依旧笑容可掬：“不知谢副将如何看此曲，又如何看此琴娘？”
督军的声音意味深长，谢渊却依旧一脸木然。
“问你呢！”
温镇见他木楞楞不知回答有些暴躁，谢渊这才干巴巴地开口。
“我不知什么广陵散，什么聂政刺王曲，单以方才琴娘所弹论……”
他看都不看督军，目光在萧静初的脸上扫过。
“好曲，好琴娘。”
“副将既说了好，那便赏！”温镇目光炯炯，不容置疑！
督军顿了顿手中的扇风的羽扇，低眉沉思片刻，嘴角挂上一抹不经意的笑，“将军想赏何物？”
温镇侧目看向督军，隐隐蹙眉，似是压着某种情绪。
帐中一片静谧，隐约的呼吸声略显急促，温镇咬牙问：“督军以为呢？”
督军微微煽动羽扇，刚有些暖意的帐中乍起一阵凉风，他像是没感受到帐中的凝重，悠然道：“琴娘既同营妓一同而来，那便赏竹筹吧。”
“好！”不待督军话说完，温镇大手一挥，直接道：“那就由本将亲赏竹筹。”
“带琴娘去花娘处领赏。”温镇话音落定，督军晦暗不明的眼神落在他身上，终究是笑了笑。
萧静初却微微攥紧了衣袖下的双手，平和欠身，“琴娘多谢将军赏赐。”
她后退两步，周围营妓目光灼灼，似是要吃了她一般。欠身行礼后，她毫不犹豫出了营帐。
一口长气呼出，萧静初站在月下以身款款，可身后却早已浸湿汗水。
总算是捡了一条命来。
萧静初知道，今日这赏赐赏的不是她，而是副将。
她用一曲《阳谷雪》把自己和谢渊划在同一战线。
她无足轻重可谢渊不同，一个刚被陛下派来的副将，万不能在接风宴上就被打上叛军的名头？
温镇要保他木讷的副将，顺手赏赐了她而已。
寒风凌冽，她回头从缝隙中看了一眼帐内，一群营妓软着腰肢以为在一些将领的身侧，倒是温镇身边空空荡荡，他笑着朝谢渊举起酒杯，似是在同谢渊介绍方才那位督军。
“琴娘，还不快走。”带她去领赏的兵卒催促了一声。
萧静初这才收回目光，步伐匆匆跟在兵卒的身后，一直走到一处房屋前，那人道：“花娘就在里面。”
萧静初低声道谢后，朝着里面轻唤一声，“琴娘奉命来领竹筹。”
“进来吧。”
未见其人，单是这一声便让她觉得祥和。
大漠狼烟之地，此般舒适的声音让她不免生出几分好感，挽帘入内，只见女子一袭紫色纱裙背对着她。
女子正对铜镜在夜里描眉。
铜镜映出萧静初的影子，女子这才回头，柔和笑着起身道： “真是一张羡煞旁人的脸，怨不得将军会赏你竹筹。”她走上前，取出一个竹筹放在萧静初手中。
萧静初接过竹筹，“多谢花娘。”
她抬眼看向花娘，倒有些意外，她并未说是大将军赏的竹筹，这在席间刚发生的事，缘何这样快传到花娘耳中？
不待她细想，花娘忽然笑开，这一笑像是开了一朵极美的花，正如她的名字一般，“你可知将军为何要赏你竹筹？”
“琴娘不知。”
“军城匮乏，将士们有功，与我等营妓春风一度，便是赏赐。而我等若是伺候有功将士得力，便有竹筹赐下。”
花娘说着已经牵上她的手，“但这可是咱们将军第一次赐下竹筹。”
萧静初眼眸微动。
花娘又问：“你与谢氏有旧？”
萧静初微怔，不由得紧绷起来，花娘又笑了起来，“这么紧张做什么，我就是问问。”
“长嫂母家便是谢氏。”她答。
花娘已经知道帐中发生的事，那她的身份更不是什么秘密了，她索性认下。
说完，她又微微欠身，“琴娘初到军营，诸多规矩不懂，还想向花娘请教，不知入了军营，何时才能再出去？”
花娘有些疑惑的看向她，萧静初解释，“家中尚有幼侄需要照料。”
花娘了然，“你倒是个幸运的，是为琴娘又得将军亲赏竹筹，往后其他军将也召不了你。你既有侄儿在城中，只待军中有宴，或军将召你再来不迟。”
萧静初松了口气，又听花娘闲闲道：“琴娘，莫道往日如何，只看眼下到了军中，我等女子终究只是在男儿□□讨生活的可怜人。”
萧静初猛然抬头，正欲开口，花娘抬手轻摆，“天色不早了，既要出军营，速速回去吧。”
得了一道逐客令，她也不好再多问，只得后退了两步转身出了营帐。
“莫道往日如何，在男儿□□讨生活…”萧静初暗自攥拳，低声重复花娘的话，此言像是意有所指，只是花娘为何要这么说？
她骤然抬眼，回望账内，花娘又重新坐在那里拿起了石黛描眉。
花娘这是在提醒她，从前种种即便算上谢氏，也早烟消云散，而在军中她要从温镇手中求生。
只是温镇，势必要杀了她的……
她咬牙呼出一口长气，目光迥然。今日既沦为野草，虫豸，总归是要活着！
只有她活着，两个侄儿才能继续活下去！
她萧静初不仅要活，更要活的好，为萧氏仅存的血脉杀出一条活路！
想到侄儿，萧静初不免担忧萧逢害了风寒的身子。
她双眸定定看向来时路，攥紧竹筹，一刻也不敢停歇，快步朝着军城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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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快乐！
新春佳节，肚子携爱女阿初，犬子温镇来给大家拜年啦！
新年祝大家事事顺利，身体健康，多多发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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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章：弦断有谁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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