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莉术边哭,边不时朝江堤下的黑漆漆里大喊一声:“小康!贺升康——”
十四岁的少年,怎么会心里“乱”到离家出走了呢?仅凭一颗石子划的字,姐姐就认出弟弟的笔迹来,还有比这更触动人心的血缘亲情吗?
自己哭,全是出于感动!
她一面自责心闷得不恰当,一面更大声朝底下呼喊,但抑不住哭腔,仿佛贺升康是她的亲弟弟。
“要是踩到我,别怪我踢你下去。”全马出声警告后仍坐在原地不动弹,腹诽:这么大个活人在跟前看不见,谁找瞎子抓人?
石柱子冷不丁说话了!
姜莉术吓得忙缩回扶柱子的手,抽泣都顿住。
树影幽暗,她定睛果然看见一人坐在跟前,那根石柱断去一截,人坐在上面若不细看并不突兀。
全马被冒失的少女不小心挥中额角,他站起身来。
姜莉术认得语气,认得声音,也认得他。
最初的惊吓过后,她只在心里对贺弟苦叹:升康弟弟,你说得没错,真是太“乱”了……
长身人一站起来,两人就靠得太近,姜莉术礼貌退开一步。
全马料她不会逃,却不料她像蔫了的青菜,虚弱得连“惊恐”都没了。
江风呼呼然,推叶起涛声,树影婆娑,少女吸鼻涕声再小,他耳朵也听得见。
“憋哭做什么,打雷一样哭过来,当人是聋子么?”烂哭婆克制,全马直接戳破。
姜莉术不愿说话,鼻涕也溜下来,外头路灯和月光都将照耀出一脸狼狈,在这树影里躲一躲也罢。
再者继天桥和述梦两件事后,她也不那样惧他了,于是默默越过长身人,走到那截断石柱前,面朝江流学他坐下来。
心里的酸涩正压倒性扑上来,反倒令她看上去勇气激增的样子,还有点目无旁人的意思。
才坐稳,背后幽幽骂出一句:“你是死人吗。”一个黑影纵身一跃,在她眼前跳下去!
这下姜莉术终于回神!她站起又立马跪地向江滩俯瞰。
黑暗里,底下人冲她喊:“自己的手机掉下来也没感觉么?”
她捏捏口袋,果真是!
随即,她撑坐在江堤边沿,学他也要跳下江滩去,但立即被底下喝止:“别跳!瞎了是不是,看不到多高?去那头!”
少女会意,胡乱擦掉眼泪鼻涕,跑向前路找石阶下去。
她踉踉跄跄在沙地里奔向全马,心里不由地想:强盗的心是怪邪野蛮的,反射弧却是良善的……
全马手上递出一块光亮,问:“你们找谁?”
“谢谢。”她接过蒙沙的手机,贺佳雯的一个未接电话和一则信息赫然在目:我们还没找到!你呢?
她那过剩的自责再次跑出来,声调歪歪曲曲地答:“在找好朋友……的弟弟……”
“找就找,哭什么。”全马不耐烦,“活人还是死人?”
姜莉术猛转向江面捂住心口,哽道:“你!”
她不再多想了,撇下全马,在沙地里跑起来,心中紧急祈祷:贺升康弟弟,不要,不要跳——走去江里!
要不是她跑得快,他非得好好嘲讽一番她这样小题大做的架势。
江流宽阔静远,全马总与那股最邪顽的风狭路相逢,它推着他跟寻少女的背影走……
江滩太暗,少女望着前方不远处一个大黑影踟蹰不前,又唤一声:“升康弟弟——”略倾身,再喊:“我是姜姐姐!”
那是大石头上一个膨大的坐影,他听了好几声呼喊并不回头,设想贺弟坐在那里犟着不应人,姜莉术鼓起勇气向他走近。
她感到自己小心翼翼踩在沙上都听不见声响时——
身后忽然传来大喝:“不是贺升康!”
那黑影站起,足有两个贺升康那样宽,姜莉术汗毛倒竖地往回跑,气喘地在全马面前停下:“对,不像……”
“不像还去?”全马厉声道,见她不自觉绕到了自己身后,再偏头接着训:“喊人没反应,还看不见他穿的棉袄么,那么大一件?”
流浪汉若不把四季家当都穿在身上,就容易丢失避寒物,因此炎夏里穿袄裹被的脏汉子并不少见。
这蠢瞎子眼力不济,常识都没有。
“我……”少女语塞,跟在全马身后走。
清风绕着岸草舞,来风柔,去风也柔。
全马听着身后姜莉术的踏沙声,不自觉放下肩膀融进这场风浴,感到一种迷离的神舒。
两人先后走进一片微光,堤上有人呼:“老全——”二人齐转头,喊人的是李胜程。
另一侧又有人喊:“莉术!”这是贺佳雯的声音。
全马听见身后的胆小鬼脚步磨蹭,正与自己拉开距离。
等到二人都登上石阶,左一群四五个男生,右一男一女,两拨人接近汇合。
姜莉术暗自感叹:这又是什么大混乱!除了贺佳雯,在场的都是“抢劫案”的当事人。
李胜程远远就朝全马身后喊:“哇!这是谁啊!”
肖勰笑侃:“巧啊!姜同学!”
“没看到那头有美女在哭啊?你们吵死了!”胖子高绍竞此番眼力最尖,老远就望见贺佳雯的泪眼。
姜同学从全马身后绕出来跑向同伴,拢住贺佳雯的臂膀,用袖子印去她下巴的眼泪:“别急别急!”
她心虚地一再偷睨陶行,他表情相当严肃,并且眼珠一动不动地朝那伙人投去注视。
三小簇终于聚成一大团,姜莉术眉头拧结。
李胜程向来对社交距离没什么分寸,上前搂住陶行的肩膀,一手拍他的胸膛亲昵道:“英雄!你也来桥底呀!”
姜莉术升腾一口气转向全马,全马对她笑,可她不明白。
贺佳雯踌躇两步,走进对面那拨人,双手拖着骷髅高绍文的一只胳臂拉到中央,她一脸眼泪强压哭腔地向众人恳求道:
“我弟弟和他一样高、一样瘦,现在人多,大家一起帮忙找好吗?”
她满心都是找弟弟,只当在场的人互相认识,哪里还能听出前头那些玩笑和话中话来,更别说鉴别“敌友”了。
“离家出走啊?"李胜程一猜即中,但也总是嘴快过心:“男人迟早要出去闯荡,找什么!”即使他心里没想法。
只见贺佳雯冲过来朝他嘶哑大吼:“他才十四岁!”手肘几乎要撞上李胜程的肋骨。
李胜程被逼退一步,难得感到被冒犯了:“哇!要不是看你长得美……”
陶、姜连忙上前拉开贺佳雯,李胜程悻悻走开。
其余人面面相觑,肖勰望全马,全马望那逐渐走远的一男两女。
肖勰对着本该主持大局的陶行背影直摇头,捡起斯文扫地的“寻弟启事”,耸肩对伙伴们说:“找咯。”
“什么名字都不知道?”骷髅高绍文不妨被女孩拖了胳臂,倒生出好心来,他提示肖勰。
“无所谓啊,人家都说了和你一样——干豆角!还不好找?”李胜程的嘴总爱竞赛。
干豆角抬脚就踹:“你就是欠骂欠打!”
“贺升康。”全马幽魂一样走出人堆,抛下一句,留下几人鼓圆了眼珠,又一**眼瞪小眼。
何期站得偏,只静静观望,由这些人散开去,他在原地靠柱赏月、忆友,咀嚼刚才陶行注目的眼光。
对比才来的一群叽叽喳喳的黑雀,寻觅了整个下午的贺、姜、陶三人则是乌云压头般的沉郁。
此时,失态后的贺佳雯已经不能控制情绪,世道艰险,离家出走的毛头小子,可不由他兑现承诺——一月后归家,十年、三十年、一辈子杳无音讯的失联悲剧,从来不是人间稀罕事。
不管旁人如何开解,她只是流泪喃喃自语:“找不到……找不到……”
姜莉术双手握紧好友冰凉的手。
陶行将一团用过的纸巾轻轻按在贺佳雯的鼻头,可她不擤,他只好在那鼻底轻揪一下,帮她擦掉一些鼻涕,纸团没有扔掉,他保管在拳头里。
姜莉术好似咽下一个枕头,整个胸腔都发闷,天这么黑,她都能看见另一侧他们握在一起。
她松开贺佳雯的手,对他二人道:“我下去那头再走一遍!”
当下最要紧的事、一个家庭最欢乐的希望就是找到升康弟弟!弟弟,快让我找到你!……
全马确定姜莉术这会儿是跑向自己来的,立在石阶中央的双脚,迈出一只去。
不料想这瞎子果真跘下台阶、真跌匍在他膝盖上!
他居高临下发火:“你到底!”一时间暴躁与烦躁全燃起来,哪里见过这种歪劣子!
“跘死吧你!”不等她站起来,全马自己走下江滩去。
她怕不是夜盲症,就是小脑萎缩!他又当起大夫来……
姜莉术一时还站不起,摸黑揉着膝盖和胫骨,在暗里龇牙咧嘴,真痛啊……他骂得对,自己可真没用。
她感慨是自觉狼狈,并非伤怀,于是稍好些便起身走下去。
也许是急于证明自己的痊愈力和稳健,她克制住瘸拐,超过全马反而疾走到前头去了……
全马不想瞧她,撇头望江风,气恼这该死的风总是乱撞,不肯柔顺拂吹。
等到他再顾上一眼时,姜莉术正在追一个影子,有那么一瞬间他的脚都迈出一步,旋即转念:就算真是个疯汉子将她投进江里,又关他何事?
全马心里发狠,眼睛却不受支配,一秒不离地凝视着。
那影子并不被她呼跑,更像是等着她赶上,那头沙厚,少女在沙地里瘸得厉害,看样子费了不少汗才够上它。
全马的耳朵很灵敏,听见她此番是抓对了人,于是他多走几步,坐上石阶观戏:
贺升康比她高出一个头,大概怕他摆脱,姜莉术伸进他的外套里去,分别抓住里衣腰侧的布料,急言:
“姐姐马上就到!我是姜姐姐,上次见过的!”她只能仰头说话,像是拥着少年。
少年偏头不看人,她踉跄不已要把两人都带摔在沙地里,少年不挣扎反倒要暗暗使力稳住她。
全马看得好笑。
姜莉术倏地牵起贺升康的一只手,飞快将那袖口推上去,少年的手腕露出来,她顺力一把紧紧抓住!
全马读懂她的想象:恐怕贺升康会像喜剧里“金蝉脱壳”——褪了衣裳赤膊逃跑,抓他手腕倒是牢靠的办法。
她边打电话给好友,边牵拖着高瘦的小少年往回走,挂断后还哄道:“别怕!姐姐牵你!”
全马忍俊不禁得肩头颤动,她仿佛忘了人家十四岁,只当人四岁。
贺升康叛不叛逆,他不清楚,但眼下对这位姜姐姐是负罪般的顺从。
“姐姐的手机借你用,好吗?”
少年不接。
“我家住在市区,手机几乎用不上,正好借你用,等你有了新手机再还我,好吗?”少女更详细地晓之以理。
少年仍不接,终于回应她,摇头。
“姜姐姐和你姐姐最好了!答应好吗?别让爸爸妈妈担心。”她将自己的手机塞进少年的外套口袋里,不让他掏出来,“听话!等下你就看到你姐姐哭得眼睛都肿了……”
少女一口一个“姐姐”,几乎绕晕人,但石阶上的看客,观察到少年是听懂了的,他已放下抗拒让她牵着走。
全马将原委猜了个大概出来,一时间,他感到自己的视力和听觉显现出超人的天赋来。
不然怎么会清晰看得到她的发丝黏在门额的薄汗里,简直连最细小的汗毛都看得见,她说话急切的颤音和膝盖骨里的咯咯作响也听得见……
甚至于呈现一种幻觉:
姜莉术奔去追影子的那时,全马居然幻视她周身发着光,不比桥灯和江月,却一路荧荧燃过江滩去,撞上那影子,也把它照亮……
他想起了那梦里的怪物。
他恍神时还羞耻地合理化——少女之所以眼盲,是因为她自身放着光,自然看不清黑暗里的物什。
今晚过后,大概又要多一个少年人难以忘记她的蠢钝和蛮力了……
全马保持一种呆望的、识字般的精神凝望他们。
一股像发丝般纤柔的风,萦绕他吹拂,越拂越沉溺,越拂越伤感,越加不愿割弃那个好梦,让她重归人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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