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辉微弱，路灯黯黄，把黑天和草木都映照得孤寂冥迷。
公路上不时疾驰而过的引擎声，像城市的鼾声，扰得浅眠中的人既沉睡不去、也苏醒不得。
在担忧忘记老胡的样貌，以及对他连夜搬空仓库感到恼恨，两种心绪的双重作用下，全马不由回忆起，老胡从肚子里掏出钞票的怪梦。
同时，那“怪物”也跟随联想，又一次走进他的意识。
上一次见姜莉术，已过半月，虽说他有言在先，但姜莉术似乎过于听话，至今从未联系他。
这期间他忙于奔走在老赖之间，那些丑陋的嘴脸，唾沫横飞的狡赖，迫使他不得不将自己，全力拽回现实的世界。
什么虚幻的东西，叫他更倒向犹豫，他就得把它们暂时抛开。
但姜莉术从怪物变成了一团光尘，在他以为呼口气，就已经把它们吹散时，却总是在某个不能预料的时刻，复飞回来，重新幻化出姜莉术——
有时是她的背影，有时是她的侧脸，有时是一些飘拂的发稍，有时是她蓄泪的眼睫，有时是她在轻声说话……
一阵妖风从身后偷袭了全马，穿过肩膀，把眼前的仙尘吹乱。
朦胧中，姜莉术的幻象瞬间隐去，恶人老胡却走入视野，像幽灵一样徐徐浮动而飘行。
胡星龙的黑风衣皱巴巴的，大腹见瘪，黑眼圈乌青，那副乖戾的神气不见了，面色竟如此憔悴。
这报应还远不够……全马迷糊中冷笑。
他猛坐起——这不是在做梦！
他飞快站起，跃下台阶，半掩在夹竹桃后，果然看见那背影，正是胡星龙！
与他并排的是个中年女人，二人走路姿态如出一辙，大概她就是“胡星凤”。
全马拍醒肖、李。
夹竹桃后，三双暗夜的眼睛正犀利放光，如狩猎的夜兽。
“不抓？”李胜程轻声着急道。
“跟，看他们去哪。”全马冷静道。
清晨的马路上一眼望尽，安静得一片树叶着地都能听见。
老胡与中年女人走进白鹭市第五附属医院住院部大楼。
三人停在医院大门外一棵樟树下，肖勰把衣服上的灰掸掸，对全马说：“以防他认出你，我一个人去，医院不好闹事，你们在外面等。”
当下，三人的手机均已关机。
李胜程望肖勰的背影抠下巴，说：“老胡不像是去住院，等他们出来再逮不好？”
全马靠树说：“他家的病人，就是我的‘人质’。”
李胜程不以为然：“你还能进病房‘撕票’？一条残命换你一条好命？”
全马微挑眉：“好命……”闭上眼，轻点头。
才不过十分钟，他们便看见肖勰正快步走出医院。
到跟前，肖勰略气喘着说：“被值班医生盘问，找个理由下来了。”
李胜程面色失望：“没跟到？”
肖勰展笑：“我办事，你们放心。女的应该是他妹，两人双胞胎一样。住院的是他们老爹，七楼702，12床，你晓得了？”他向全马挑下巴。
全马点头，愉快地重复道：“702，12床。”
三剑客仍站在树下等胡家兄妹，肚子里叽里呱啦的合奏声越来越响。
李胜程无聊得脚尖直磕树，抱怨道：“这鬼地方，连个小卖部、水果店都没有，还敢开医院？”
肖勰指给他看，住院部大楼后的推土机，一大片待夯地基的泥地，说：“新建的分部哪有这些？”
现在的状况是：三人的手机都没电，远程联络要么靠吼，要么靠心灵感应。
若派一个人去找吃的，半途胡家兄妹出来，将伙伴吼回来的概率，显然不高。
三人只好忍着饿，蔫蔫地等。
李胜程假扮虚弱倚树，提议道：
“要不你们抬我进去，就说饿晕的，让医生给我开点早餐？也分你们点，吃饱了还能串门监视老胡，一举两得？”
全马和肖勰被他天真无邪的主意，逗得无声笑弯了腰。
约摸过了一个钟，老胡兄妹从住院部大门并排走出，两人交谈着沿清晨来时的路线返回，马路转角的三人节制有度地跟上。
胡家兄妹拐入一条老街，走进一栋四层老楼，到处见青苔挤出墙缝，三剑客紧随其后钻进楼道。
这楼房结构简单，每层六户，一条笔直的走廊贯通连接所有人家，楼道位于中间，只要从这里冒头，走廊上的人一眼就能瞧见。
若是胡星龙呼喊，惊动邻居报警，三人可能功亏一篑。
兄妹俩登上四楼，不久，听得门锁清脆一声“咔哒”，三人便倏地冲出楼道口！
胡星龙半边身子才踏进门，就见一伙陌生人朝自己扑来，下意识侧身，迅速往里重推一把妹妹，自己也闪进屋里关门！
说时迟那时快——
“嘭！”的一声巨响，一条长腿猛地踹开门板——正是全马！
差点就成功阖上的铁门，重重反磕在胡星龙的脑门上，屋内立刻传来女人的惊叫。
三人迅速冲进屋里，肖勰喝止她不许再出声，并夺走她的手提包。
全马揪住胡星龙淌了鼻血的前襟，把他从地上硬拽起来，直推到屋中央去。
李胜程将门反锁，堵在门口，向肖勰使眼色去各房间察看。
屋内光线不佳，大上午的，小小的客厅只有靠窗的一边才光亮。
胡星龙的鼻孔还在滴血，他的肥手指堵不住也抹不净，鼻血一路从嘴巴、下巴，直滴到胸前、肚子上，眼睛圆鼓鼓死盯全马。
全马松开老胡，把他全身搜遍，将他的手机揣进自己口袋。
肖勰把各房间门窗关闭，才回到客厅。
大概看清来人只是三个高中生，胡家兄妹平息了最初的惊慌，中年女人单手扶腰原地站立，眼神愠怒地扫射所有人。
老胡大约心里有数，明知故问道：“你们做什么？”他忽然感到踢门的小子有些眼熟，“你是那个……哪个？”
全马不理睬，他正把一张三人座木沙发上的杂物呼噜扫下地。
随即，全马一把将木沙发搬起，两臂臂青筋暴起，几步路掉转头将它倒竖，架在门后，堵死出口，李胜程得以释放。
老胡欠身在方桌上扯抽纸擦鼻血，恫吓道：“不要以为自己还是学生，警察就拿你们没办法……”
他顿住，目光随全马走进厨房，很快，里头传出刀具碰撞声。
全马手持菜刀走出，兄妹俩大惊失色！
当别人的恐惧尽收眼底时，全马感到满意，有那么一瞬间，想象自己转一转握菜刀的手腕，便跪下满屋的人……
不过这只是一刹那的神游，他从厨房出来，并不故作猖狂，也不表露仇恨。
他走到窗边，拉开一张藤椅坐下，将菜刀按在玻璃茶几上，莫名带些青天大老爷拍惊堂木的做派。
胡星龙冷哼一声，强作镇定在餐桌旁拉椅子，他连连脚跟绊椅腿，泄露心慌。
全马从外套口袋里往外掏单据，说：“胡总，清账吧，全亨存家的。”说完继续整理单据。
肖勰与李胜程对视一眼，确认全马不是发狂的模样，便各自行动：
肖勰收来全、李二人的手机，找插座充电；
李胜程则两眼发光冲进厨房，他太饿了！刚才简直不敢相信，全马怎么还能独自搬起三座的木沙发来！
好在电饭煲里还剩半锅鸡汤，李胜程也顾不得冷凉，直接盛三碗出来分递给伙伴。
胡家兄妹鼓眼，瞧三人喝汤。
全马一口气喝干，鸡肉辅料等一并入口，他脸色冷漠地嚼，继续理账单，仿佛并不知道嘴里在嚼的是什么。
窗外的阳光，将他垂下的发丝和侧脸的轮廓，一并照耀得金边闪烁，更显现出一个清朗少年的模样。
胡星龙几乎不敢认这个少年，直盯住他。
去年年末一场应酬上，全老板夫妇身边那个谦和有礼的俊逸少年，不到一年，竟成了这副野蛮凶戾的模样……
全马站起来，眼里带笑走来，将一叠大大小小的单据，按在屋中央的餐桌上。
他淡笑望着老胡注视他的眼睛，平声道：“胡总，一共795928，今天就结清吧。”
胡星龙瞄一眼桌上，很快说道：“没得哦。”
他手臂挥指屋内，“你都看到了，我现在住什么地方，破产还欠债，莫说7９万，就是7９块，我都要好好掬几个兜凑起。”
李胜程没好气，几步冲去窗边取菜刀。
胡星龙见状，先发制人道：“你们今天就算把我们兄妹两个砍死，我也拿不出钱！真底是冇得……”
李胜程返回堂中，把方桌当砧板剁得咚咚响，说：“砍死你，我们坐牢，蠢啊？把你们每个剁几根手指下来炖汤！”
又使菜刀把刚才喝了汤的空碗，碰得叮叮响，“我饿啦！晓得吧？”
话音刚落，李胜程就捉过老胡一只手腕，将那肥手掌摆上桌，果断一刀落下，好大一声，刀刃正落在肥手的小指指甲尖前！
背后女人捂眼闷喊一声，老胡骇得半死，整条肥胳膊控制不住颤抖，差点回不过神来。
他慌忙把手抽回，嘴唇哆嗦，立即要站起，蹭得椅子腿咯咯响连连后退，却被李胜程大力按下，只能鼓着眼睛大喘息，一句也不敢再说。
肖勰把中年女人的手提包投给全马，全马把包在茶几上倒个底朝天。
医院的检测报告递给肖勰，手机扔给中年女人，说：“你来转账。”接着把钱包里的银行卡全抽出来，丢在她脚边。
中年女人紧握手机，瞪一眼身旁监视的肖勰，再哀怨地向全马哭诉：
“我的钱早就给他还债掏空了，现在卡里的一点钱都是找亲戚借的，给我爸爸救命的钱。”
她甚至踩过地上的卡，指着肖勰手上那些医院的单据，对全马说：“我爸突发脑溢血，差点就走了，真是最后一点的救命钱了！”
她哭腔上来，手指揩泪，“你看看，这都有医院的报告、缴费单……”
全马偏头嘲讽：“哭给我看？”
胡星凤眼里尴尬，并发射怨恨。
全马把她拖回那滩银行卡前，威吓道：“脑溢血是吧？好！账不结，你爹就先受死，老肖，病房几号？”
肖勰：“702，12床。”
中年女人一听这病房号，便再也憋不住，五官扭曲，伸出同样肥壮的手指，抓住全马的外套撕扯，嚎哭道：
“你是要杀人呐？你们冇得父母吗？啊？你们这是要逼死我们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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