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匣子里,肖、李的鼾声此起彼伏,另一张床上,全马却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夜风在窗缝里喧嚣,“咔嗒”一声锁响,同时惊醒两个打鼾人。
月光描摹出门口全马修长的身影。
床头、床尾异口同声:“你去哪?”
“不知道。”一声关门响,两个字在屋里,一个字在外头的风声里……
月光皎洁,公路上的风,时而把全马的外套吹得翻飞不止。
若是姜莉术已启程,他只当是做了一回夜游的鬼。
空荡的候车厅,全马一眼望见姜莉术,她正低头看着手机出神,他松了一口气。
她头顶的显示屏目的地,指向淞林。全马走过去,在她邻座坐下。
姜莉术从愣神里偏头,这是?!
她一时被邻座这张青白的脸惊住,仿佛他是一片幻影,惊愕激起一阵酸涩直冲鼻尖。
她眼眶发热,结结巴巴问:“你怎么?…你…你去哪?”
全马看着姜莉术楚楚可怜的偏头神情,那红眼眶里藏不住的泪光,觉着再没有更满意了。
他微笑,朝前头的显示屏扬下巴。
姜莉术望着他的脸,不可置信。
她既惊异于两人再三的“偶遇”,也没有足够的自信去认为,全马在确实的巧合下,会为了自己,特意去遥远的城市跑一趟。
她小心地问:“你…你怎么…也这么晚要去淞林?”
瞧见从前的“哑巴”,又变成了现在的磕巴,全马轻笑,反问道:“你呢?”
“去看我外公,他摔伤了盆骨。”她勉强咽下悲伤推上来的哭意。
全马注视她的眼睛,那里正闪动着光。
姜莉术终究克制不住,嘴角一动,眼泪就掉下来了。
从前外公慈爱且矫健的生活回忆,都被噩运击碎。想象外公伤痛的呻吟,附加舅舅的忧虑,少女再次陷入悲哀。
全马凝注她的泪痕,心里也不禁一声默叹。
她回应全马的关注,轻声也反问:“你呢?”
全马眨眼:“游魂。”颇有些凄凉。
那些几个月前的初见画面,飞快在少女的脑海掠过——
曾厌恶自己掉眼泪并骂“虚伪”的强盗,竟然会在半夜赶来,惹下这令他烦躁的眼泪……
想着想着,她不禁笑中带泪,难得俏皮地说:“我是怪物,对吗?”
这话令全马意外,她还记得他的梦。
少女挂泪的脸既清丽又惹人怜爱,他点头,很想伸手去拭她的眼泪。
显示屏即时更新为检票,他带她起来:“先上车。”
他们所在的车厢,仍有不少空位,姜莉术对座的大爷,已经横卧三座睡下了,全马在她身旁坐下。
到淞林还得十四小时,他让她先睡下,自己也合眼休息。
约摸半小时后,全马睁眼瞧见她时不时被窗框的震动,磕得疼醒。
她双颊彤红,眼角湿润,他捞起她的肩膀轻声问:“还在哭吗?”
姜莉术困乏地挣扎眼皮,摇头。
全马上手探她额头,又碰下自己的,告诉她:“发烧了。”
她点点头:“嗯,”又摇头,“不是今晚吹的。”
一时间,全马想到她在发烧中得知亲人的伤讯,且半夜里独自赶去千里之外的雪地。
他可怜她,因此眼下一些顾忌也抛开了。
全马揽过她的肩,要求她枕着自己的腿,躺下休息。
可姜莉术此时不比伊莱鞋厂那晚惊惶,也没了那时伏在他肩上的坦然。
于是,他从腋下将她托起,少女轻声惊呼,慌张望对面熟睡的大爷。
全马按倒她的肩膀,强制她枕着他的腿躺下。
姜莉术闭眼,双手握在一起,不敢转头望他。
全马在浅眠里醒来,侧眼看见,少女眼角鼻梁上全是莹亮的泪水。
他直感到,这些不是因为浑身热痛而留下的眼泪,是恐惧未来……
全马上手捂住她的双眼,拇指轻抚她的额头。
他试探着问:“你外公怎么摔伤的?”
“舅舅和外公吵架,外公收拾行李独自去车站,在路上发生了意外……”
他很快感到一手是泪,揭开手掌,替她擦泪。
她闭着眼抬手,全马按下。
他再问:“你父母呢?”
少女轻摇头。
很快,更汹涌的泪流从长长漉漉的睫毛淌出。
她更侧身要避开他的目光,全马却扳正她,仍用手掌盖住她的眼睛:“不问了。”
接近黎明时分,两人终于各自沉沉睡去。
等到再次醒来,车厢内已大亮,窗外的霓虹,已更迭为萧索的山坡,是常绿的溪河很难见到的景象。
对座酣睡了一夜的大爷,此时正盘腿坐在窗边剥水煮蛋,李逵般的眉毛底下,弯弯的笑眼看二人起身。
大爷研究的目光,令肿眼的少女尴尬,少年则预备不客气回敬。
哪知大爷用不标准的普通话问:“你两兄妹到哪站下?”
全、姜二人同时眼皮一跳,想起在西郊劝架那回,也被旁人认作兄妹。
因为这误会,姜莉术顿时自在不少。
“终点站。”全马默按被枕麻的那条腿,对大爷推近的水煮蛋,他摆手拒绝:“谢谢。”姜莉术也跟着摆手说:“谢谢!”
考虑到出站口有人来接姜莉术,临下车之际,全马提议分开走。
姜莉术这才支支吾吾解释,她半夜从溪河来淞林,是瞒着外公、舅舅成行的……
全马想不明白,大胆和胆怯是怎么同时作用于她的。
到达淞林已是傍晚,一下车,那裹旋了雪粒的贴地风,便急速攻击膝下,他们的单衣全然抵挡不了雪天的严寒。
二人几乎感受不到脚趾头地走在飞雪里,他们在“南风旅馆”前停下。
姜莉术要把全马安排在这里住下,自己单独赶去舅舅家,全马明白她的顾虑,也就由她。
少女只从钱包里抽出身份证,随即,便把钱包放进他手里。
全马那久违的烦躁霎时冒出,恐吓道:“信不信我扔了,马上回溪河。”
姜莉术停下手上的动作,瞄他一眼后顿在原地,低头不说话。
全马的声调甚至变得更为严厉:“敢哭,还不走!”
看她久不抬头,他强行转过她的肩膀,轻推后背一把,让她走起来……
姜莉术在出租车的暖风里,昏昏沉沉。
虽然遭到舅舅劈头盖脸的一顿斥责,但好在马上就要见到外公了,并听见了外公得知她到来的欣喜和心疼……
脑海里,外公的笑颜后,又漂来那初秋暴雨傍晚的回忆。
全马也是像刚才这样喝止她哭泣,也是这样扳转她的肩膀,不同的是,那时要她奉上钱包,要她难堪出糗,不放她走……
车窗外,雪舞漫天,路灯耀眼而行人寥寥。少女滚烫的眼泪,划过滚烫的脸……
由于行装实在单薄,零下十五度的天气里,全马在南风旅馆度过了无聊的三天。
除了草草应付溪河的伙伴们打来的追问电话,他只是站在房间的窗前,吹寒风,望天空雪下雪停,观察行色匆匆的路人,看铲雪工人的铁锹,从街头挥舞到街尾。
姜莉术为数不多的信息中,难掩她对外公伤情严重、痊愈无期的伤心无力。
全马想见这位老人,预感此时此地,是最后的机缘,但终归只是预感,只是想想。
敲门声陌生而犹豫,李胜程坐在门边的桌前抽烟,他停止哼唱,偏头问:“谁?”
门外不答。
李胜程起身两步拔开门栓,拉开大半边,才看见仰靠在墙边的蒙明。
她像是已经站在这里许久,刚刚才敲门的样子。
蒙明浓重的黑眼圈吓了他一跳,声音也疲倦沙哑:“全马在不在?”
他心里嘀咕,这么大个活人在门外,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
他前头哼唱的那些不着调的歌声,岂不叫她全听见了……他耳朵发热。
“不在。”李胜程摇头,见蒙明转过来,他夹烟的手指默默掩在身后。
他盯住她憔悴的面容问:“你怎么了?”他不由地担心,上下打量她。
蒙明艰难咽喉咙:“感冒了。”
她抬眼对他淡淡一笑,“我还抱希望,他是在屋里睡觉呢。”说完,眼光黯淡下去。
李胜程和她相对站立,她个子很高,他平视她的眼睛,她目光穿越他的肩头对木门发愣。
他内心惴惴不安,烟头快燃至手指,忽然间不知该怎样说话。
蒙明抿嘴后问:“我进去坐坐,好吗?”
“可以可以。”李胜程忙给她让道,“请进请进。”顺手将烟头甩向屋旁的小水洼。
李胜程看见她走到全马的床尾想坐下,却还是走回桌边,坐在他刚才抽烟的位置上。
他边把门打开,驱散余烟,边瞧见她将屋里环视一通。
李胜程在距离她两臂远的,自己的床尾坐下。
蒙明在桌沿一手撑住头,对脚前的地板眼神发直。
午饭刚过,四下相当安静,他推给她一杯水,她微微点头,转而凝视桌上的烟盒出神。
李胜程干脆走上前,打开烟盒,递给她一支烟。
这次她终于抬眼笑笑,摇头,视线又回到地面,继续发呆。
哪有人大白天赶来这破地方发呆的?
李胜程预感是桩坏事,却不知道有多坏。
他心里着急,然而喉咙里像饮了哑药,说不出话来,只好耐心陪坐,东看看、西看看,仿佛这里是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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