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全马迷糊中感到有什么在碰他的脸,睁眼却发现是姜莉术的手指?
他好不诧异看她,她的头滑下在他臂弯里,仰头凝视他的眼睛,一只手正轻触他的侧脸。
全马震惊她的大胆,又看见那双眼注视他,却又好像穿越他的脸,穿越车顶,不知在凝视什么。
她眼角默默流泪,不知是眼皮过热,还是心底的伤心事源源流出。
他想去握她的手,只听见她像是自言自语,极轻缓地说:
“这是我吗……这是梦吗……”
全马皱眉道:“有这么像吗?”
少女似乎没有听见,他也没有阻止她继续轻碰他的脸。
“没有隐居的人……”她的声音堪堪能听见。
全马听她前言不搭后语,一时也错愕,问:“谁是隐居的人?”
“爸爸妈妈……”
“谁说的?”
“外公。”
他的手掌像是生了习惯,又去探她的额头,果然是烧糊涂了。
全马心疼叹气,把她捞起来,让她的头倚靠他的肩。
姜莉术把手放下,好像用全身心的力量,在注视眼前这张脸。
他感受到她专注的目光,她蹙眉严肃地恳求:“我想看看你父母的照片。”
这是自他们认识以来,她第一次提出自己想要做什么,从前都是被迫服从,或依照他人的要求去行事。
全马几乎立刻领悟了她的幻想,直言:“我们挂相,但你不可能是我父母的女儿。”
他没想到一些小说和电影里的人伦桥段,会真实地启示现实里的人去联想。
姜莉术眼中闪过一丝失落,可未就此放弃:“让我看看好吗?”
全马让她死心,翻出去年在祖母寿宴上的一些家族合照,一张张在她面前慢慢划过。
那些陌生人经过她的观察,依然是陌生人,她和全马的相像,真的不过是巧合罢了。
姜莉术的眼睛里,因妄念而起的光亮,迅速黯淡,恢复了一般病人的无神而虚弱的目光,只是迷茫更加重了瞳色,也削减了脸上的血气。
她闭上眼睛,把脸埋进全马的衣褶,不叫任何人看见。
全马知道她在哭,于是架高双腿,让她像那个微雨的夜晚那样,靠在他的脖颈上哭。
他不清楚姜外公为何要编造一个,如此经不起推敲的谎言,以致于到现在,从各种角度都无法自圆其说,只能任由它暴露出残酷的现实。
全马苦涩地笑笑,大概姜莉术从小便是温顺好骗的孩子,有着纯真与轻信的天性。
然而,等到她的阅历见长,“父母隐居”谎言的破除,就像美丽的高墙在坍塌,墙后没有天伦乐园,唯有一片空虚。
少女在他怀中哭得颤动,他纵有多少或温和或急躁的劝慰话,终究是说不出口。
只好双臂搂紧她的后背和胳膊,下巴轻抵在她头顶,作无声的安慰。
姜莉术抽泣渐止,全马不确定她是否睡着了,手掌伸进他衣襟间的空隙,要把她的侧脸拨出来,怕她闷坏自己。
可她醒着,不肯以面示人,反而更往他怀里钻。
全马这时对她尽是宽容,全都由着这个病人。
或许她像那雨夜一样,把他当作外公、叔伯,或者其他什么可依靠的亲人,在心底的孤寂无望中,向他暂时祈求一些依靠。
他睡不着了,把她的手从怀里抽出来,白皙纤细的手,被衣褶压出了一条条红印子。
他的大掌托着她的手掌,一边轻拨手指,一边抚散手背那些压痕。
全马问:“你也不像从前那样,提起你外公了。”
姜莉术把头埋得更低,声音像是从一面鼓里发出来:“老天爷听见,会把他带走……”
大概她靠在他的胸膛,离心脏近,话音虽弱,也在他的心里激起阵阵回响。
全马不知道姜莉术这胡乱的迷信,是从何而来。
他清楚地记得初遇时,她还笃信上天正义,会借雷电报应恶人。
眼下,老天爷倒像是个觊觎人间幸福的小偷了。
他感到她抓紧了他的手指,于是回握。
想到过去自己总是烦躁,总是恶狠狠。
现在想来,他为何要对一个飘萍般,找不到自己亲缘的根,只能任由时间的水流,推着向前,茫茫然去生长,默默然在水里偷哭的少女,那般刻薄,苛责她的眼泪……
全马再想到自己是跟随家庭,突然坠入不幸命运里的人,而有人连家庭都没有。
这世界终究是奇妙还是太小,他随机抢劫的受害者,竟是比他还要彷徨可怜的孤儿。
相比起来,破产不过是钱财的流转,没有亲缘的支撑,以及即将失去唯一的依靠,难道不更令人感到未来黯淡么?
他终止回想,打开她的左手,虽然光线昏暗,可他在黑暗里视力上佳,他细细抚看她的掌心。
伤口在她身上都痊愈得很快,非得仔细辨认,他才能看见那条浅淡的刀印子,划过她生命线的上部,将掌心一分为二。
他想起李胜程的调侃,难道自己真是她的劫?给她强行制造了一只命途多舛的断掌……
少女的发烧感冒,没传染给他,反而那突发的迷信,倒是也叫他患上了。
他摩挲这道浅印,姜莉术那瓮瓮的声音,又从衣褶里传来:“没关系。”
全马惊讶,她好像真的听见他心里的声音。
他轻捏她的手,低头轻而可闻地说:“对不起。”
先有“原谅”,后有“道歉”的场面,好像已是他们的寻常。
姜莉术终于从他怀里抬头,埋头太久,衣褶又给她的脸压出深深的印子来,像是被刀劈了一样,黑暗里乍看还有些吓人。
全马盯着她的脸笑:“女鬼。”
她赧然一笑,再伸手摸摸脸上的印痕,头很昏沉似的,抵在他锁骨。
他低头,想用嘴唇轻轻碰碰她的脸。
他也不能理清自己的想法,是想要安慰还是……可他知道她现在醒着。
犹豫片刻后,他仰头靠在车壁,两只手臂将按少女纤薄的脊背,更加圈拢。
列车窗外的天边,泛起鱼肚白,过道里的脚步声开始频繁起来。
全马双腿麻木,看见怀中的病人仍睡着,夜里冷,她双手都藏进他的外套里。
他探探她的额头,烧似乎退了,再碰她的脸颊和手,是温凉的,全马判断她大概是好些了。
他稍稍调整坐姿,少女醒来,立刻踉踉跄跄要自己站起来,全马将她搀起,这一分开,两人的双腿顿时遍布酸麻。
列车门外投来清晨的微光,仅从这清蓝的晨光和遍野的青绿,便可知列车将近溪河,心情也轻松起来。
全马的手机一时进来好些信息,他低头一一查看。
姜莉术在一旁朦胧回想起,半夜里浏览他家人的照片,还有一些已经记不清的胡话,她分不清这些画面,究竟是车轮声里的梦,还是真实……少女暗自惭悔。
全马抬头,发现姜莉术在看她,她定睛说:“你的胡子,长出来了。”
他听她这好奇又不无操心的口气,有点好笑。
全马手指摩擦下巴的胡茬,偏头看她,自嘲道:“落魄又潦倒了。”嘴角的笑既轻蔑又得意。
姜莉术听了,猛地感到难过。
她凝视他的眼睛,严肃地说:“不潦倒。”
她眼看就要哭了,全马很想抱抱她,可恰巧一群人通过,他收回手臂,侧身略略挡住她。
待人群走过,他用手指刮刮她的睫毛,笑她:“不让你哭,你就猛掉泪,好了,现在哭吧。”
她果然噗嗤一笑,却不肯抬起头来。
全马不清楚这是她的评价,还是她的希冀,但她那忧伤认真的神态,让他很受用,预想日后也许会时常回想起这一幕,当作慰藉……
到了溪河,两人分开。全马留在车站外,等肖勰出发的消息。
天空下起了小雨,他在房檐下,远眺漫天雨雾。
这一路在火车的轰隆声中,他的心里产生了太多妄想,在半夜和黎明,在人心最脆弱的时刻。
等到脱离震荡的铁轨,踩上溪河踏实的土地时,那些关于账本、关于各地丑恶嘴脸的老赖、关于钱的现实,像地下伸出的触手,将他牢牢缠绑在现实的土地上。
不叫他飘浮在夜雾里,做白日梦。
姜莉术从北方回来不到三周,姜翕运在淞林突然去世了。
老人的葬礼,在他的家乡龙骨墟村举行。
姜翕运生前在村中声望颇高,许多村人赶来吊唁以及帮忙张罗白事。
村人们对姜莉术这个陌生面孔,有着熟悉的印象故事。
他们默契地守口如瓶,却时常三三两两聚在一处,共同向她投去关注。
哭肿了双眼的姜莉术,在这些目光中很难自处,常是把脸掩进丧帽里回避它们。
等到灵堂里人稍少些的时候,她才默默走到棺木旁。
少女将遗像与棺盖,凝注一遍又一遍,泪流满面地幻想自己推开了棺盖,再见外公最后一面……
姜莉术看见来送奠仪的大叔,边走边望了她好几眼,于是她跟随他,来到祠堂门口的方桌旁。
村伯点好钞票,在奠仪记录册上添加一笔——文珠龙,17000元。
这不合人情常规的数额,格外打眼,桌旁耳语纷纷。
大叔完成委托,再看一眼姜莉术,便如来时一样匆匆离开。
姜莉术顶着围观的目光,注视这一行字,强烈的直觉告诉她,这是一个女人的名字!
16年前丢下她的那个女人,她的母亲。
村伯见这姑娘直盯着“文珠龙”的名字愣神,便随口找个事务,把她支开了。
姜莉术胸腔起伏往侧门去,她难以平静!
鞭炮声骤起,堂外传来一通喧哗,又有吊客前来。
祠堂门口的老人们纷纷探头,堂外的人群由小孩子们带头涌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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