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假寐的人很快步入梦境:
许久不见,老胡的啤酒肚好似临盆,一巴掌将发货清单拍在全马的胸膛上,啐道:“几百年前的单又来要账,早就结清啦!”
全马咬牙切齿却一个词也喊不出来,只能暴怒地抓住老胡的肥腻的胳膊,不放他溜走。
可那胳膊上的肉竟像沾水的肥皂,越用力越不能抓牢,眼睁睁地任由老胡化作泥鳅一条,从手中逃脱了。
全马哪里肯轻易放过,蹬起直追。
老胡是个十足的中年胖子,然而眼下却轻盈地像飘游的云雾,反倒气力十足的少年,如同被施了缓行咒。
分明二人仅一臂只差,全马奋力猛追,拼命十步只有一步之功,总也挠刮不到胖子的一点皮肉。
几经腾云涉水,这场追逐终于在一座峰顶结束,全马揪拽着老胡的后领子不放手。
哪知老胡突然蛮性发作——力气大得惊人,三两下挥舞掉领子上的手,一脸乖戾凑上来:“我的钱好多好多唷!”
言毕,他便一手接一手从肥腻的大肚子里掏出一叠又一叠油渍的钞票,不等全马上手,一并丢进凭空出现的滑梯。
这滑梯是那样高,搭在云际直通地心,那一堆钞票顺势滑下就不见渺微。老胡大笑紧追钞票跳进滑梯!犹如捣蛋得逞的恶童乘乐而去……
全马暴跳如雷,却怎样都解不开不知何时紧紧箍在腰上的手结!
这双手纤细得看似能轻易拗断,可他毫无办法挣脱,也无法将怪物揪转到跟前来,只能不断用手肘猛击它的头面!
可这怪物铁了心不松手。
全马望着空荡荡的滑梯,发了狂大喊一声,就带着它猛然一跃,纵身跳进滑梯!
但他立刻砸落在滑梯口,同一瞬间听见身后一声磕地钝响,他料想怪物恐怕正扑地、下巴磕了个粉碎!
纵使这般,那双手仍死死箍住全马的胸膛毫不松懈,紧接着这怪物费了好大一番功夫,将他拖曳上来。
全马满腔愤怒转身,正欲质问这蠢货!
面面相对,他一脸不可置信——为什么是这个人?
这是他用刀划破手心又在天桥边意外抱住的女孩!
她瘦弱得可怜,一只眼睛乌紫青红地肿起,鼓凸里垂下一条血线,鼻、嘴连带整个下颚都是鲜血汩汩……
全马自知方才自己瞋目裂眦的面容十分可怖,但女孩眼睛里全然没有惧怕。
她眉头微蹙,眼角一点泪意,满眼真挚朝他轻声恳求道:“你不要追它们,别跳下去……”
全马不能应允,便不再对上她的视线,顺着莫名的触感,发现她双手正紧紧扶住自己的手臂。
手肘间清晰印记上她恳切又柔和的挽求,仿若一片轻云融进他的心腔,安抚狂暴……
他正抬手要去承托她的——
却睁开了双眼。
一些熹微的光线投射进全马的瞳孔,他再阖上眼,上一瞬的触感,手臂上依然还附有安宁和温柔……
他企图抓紧它们,挪动手指,现实的动向却是再一次打开了眼皮。
神智混沌间,枕头的阻力拦住他继续沉入某种世界,墙角的霉斑在朦胧里填上重墨,潮木的气味钻进鼻腔,终于将梦里发狂发痴的人推出到真实来。
他埋进枕头停留一会儿后,揭开薄毯,撑起虚乏的四肢在床沿坐定,隔壁床上空空然,有罪的旧窗帘半开半闭。
门锁转动,李胜程推门带入更多晨光,在桌上放下几样早点,朝床边人挑眉只当招呼了。
见全马又在扮雕像,李胜程将豆浆拨出来说:“你喝豆浆,我喝牛奶。”轻车熟路从“贡品”袋里掏出一盒牛奶,又向雕像扬下巴:“反正你的好同学们也能猜到我这个‘乞丐’的用途了,浪费可耻!”
李胜程汲一大口牛奶,揭下奶盒上的便利贴,高声朗读:“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我先干了!——邱道长。”
他将贴纸投进袋中,正坐补充道:“都是你同学写的吧,里头还有信,我没拆。”
全马打算充耳不闻,然而诗冲进耳朵将梦搅散了。
雕像脱下外套站起来,李胜程以为他要说几个字,没想到他直接无视走出门了。
水龙头下,清流突突直泻,全马掬了清晨的冷水扑洗脸面。
秋日凉爽,他只着了夏日的T恤,停一会儿,将袖口挂上肩头,躬身浇洗双臂几个回合,泯除梦里那怪物的痕迹,又捧了一把扑在脸上,这才算结束。
李胜程合上刚掏出来的《高考英语优秀模拟卷汇编》,瞟一眼走进来的游魂,询问道:
“‘卷毛’刚打电话说,老林他们今天凌晨就回来了,叫我们现在去‘石头城’领钱……”
全马沉默取过豆浆倒灌,倒空最后一口豆浆,对着桌旁忠实的观众说:“你走不走?”
李胜程答:“走啊!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喽——”人为财死,扮佛坐禅不一定是真圣人。
二人来到城南的一处老工业园区,这里原是一片蔗糖厂聚集地,如今已荒废二十余年。
消散了所有甜蜜,只留下锈蚀的器械和爬满杂草苔藓的青石堡垒般的空壳,被一群最近几个月才频繁活动于此的年轻人赐代号——“石头城”。
迎接两人的正是顶着一头棕色卷发的肖勰,天生自然卷,随意支棱的形状释放出惺忪睡意。
肖勰从裤兜掏出一沓钞票,捋直递给全马:“老林五点就找我们把钱发了,”
待全马接过,肖勰又说明:“一共两千八。上一趟劳务费,你们一人四百;两千块,是你家有四箱货给拖回来了,孟总家仓库收了,折价给你两千——”
“我靠!荔州货折旧最少也有一万吧!孟总打发两千?老林贪过分了吧!”李胜程从全马手里接过四张,忿忿不平打断。
“别靠了,老林自作主张把这种小客户的账一笔清了,库存折现的钱,就算老林贪个□□成,你能怎么样?全马他家商行都被封了,他难道还能另外找个柜台把货卖了?”
肖勰不否认对老林的指摘,自己和这二人一样,都是老林的“雇佣兵”,可不是什么信徒,因此又把全马家的事实摆出来。
“货能抵工厂的债,林琳尽晓得诓外行咯!”李胜程自恃也是鞋老板的儿子,耳濡目染,可没那么好蒙骗。
肖勰不可置否翻了个白眼:“你打算找林琳对账?”
“老全,你单干吧!”李胜程随口建议。
“说得轻巧,你的全老大才干多久?不打老林、老于的名头,不借用他俩的马仔,谁睬他这个毛头小子?”肖勰嗤之以鼻。
“算了。死账了,讨得一点算一点。”全马神情严峻,他有不得不妥协的现实理由。
李胜程跑题道:“于磊的崽子们,现在一窝蜂全在高中生那里发财……”话毕,眼神不由飘向全马。
全马脸色上的淡漠逐渐透露愠怒,终于回应这道目光:“看我干什么。”
李胜程自识没趣,朝肖勰转移话题:“你的左右护法呢?”
“两兄弟都让他们奶奶锁在家里,出不来哈哈哈哈——”肖勰想轻描淡写,可实在忍不住发出笑声来。
“死胖子就算了,那根干豆角也钻不出来么!哈哈哈哈哈哈——”李胜程也幸灾乐祸惯了。
这时,眼泪涟涟的烂哭婆又出现在全马的脑海里。梦与现实里,她在哪边都在哭,而跌倒的人竟然是相反的?
路缝里几根小葱一样的细草,一阵一阵伴微风飘摇,全马抬脚踏折它们。
但那青紫的肿眼和淌血的下巴,以及即将触上怪物手肘的微妙遗憾,又让他挪开脚来。
可怜几根柔翠自根匍地,很难有立马活泛的迹象。
闲聊的二人无视了那正用鞋面扶草的恶人的“伪善”,投入到新的笑料中。
全马医术蹩足,医治野草失败。他渐渐感到太阳晒得头顶发昏、额上的浅疤发痒,背身丢下一句:“走了。”话毕,他跨过病草朝来路返回。
上午的阳光败给斑驳的青石城堡,糖厂们在马路上投下偌大一片阴影,全马背上一路明暗交接,直到转出岔口不见。
晨色匆匆的星期一,全马的双脚却犯上拖延症,不时莫名停顿半刻钟。
走在全马前面的是一对祖孙,因为老人追着孙子喂食,他们三人的慢节奏倒是合上,在路上黏成一团。
小孙子不过三四岁,对路边的水沟颇感兴趣,拣了一根短树枝,不断要去挑拨沟底一截壁虎的断尾。
全马尤感这顽童挂相自己。
小孙子这边玩心更甚,一只小手直接舞进洞里,稚声惊奇地喊:“婻婻,它尾巴都脱(断)了,还得跳!”
祖母跺脚喝止:“嗐!箢箕(簸箕)吊的歪劣子!又搞一身死邋遢!”老人没了耐心,拽走小孙子。
全马手指勾住从黑匣子里带出的一袋“贡品”,窸窸窣窣声在水沟旁噤止。
壁虎的断尾在黑泥上劲跳,顽童的树枝被他踩在脚下。
壁虎断尾的唯一观众,正堕入一种爆发欢乐的悲哀,没有理智压制,他几乎要朝天大笑啦!
你居然要找她说梦,找她说梦!
你是癫狂啊癫狂,丧失神志了……想说!想讲!想讲得熬不过、等不及,要冲上去!发个梦就指望别人是你的真知己,你甚至还要哭下几滴眼泪……好笑、好笑!她要狂笑啦!
他就要暴起、把那袋该死的装模作样的东西甩进沟里!
那梦就像这断尾,是生者逃命抛下的迷惑罢了,和那沟里的杂碎一样,都是死物垃圾。
一个十七岁的人,如何像三岁稚童一样,像期待断尾上重新长出一只完整的壁虎那样,期待梦里的怪物延伸到现实,化身为一个真实的仙子?
他简直弄不清楚自己到底在企图什么……
全马心中尖叫、嘲声鼎沸,身体的气力却颓靡下来,手指发麻,木头一桩立在原地。
一小时后。
“面生……”东湖高中传达室的王大爷,目光透过丝雨望来人,挑起雪山眉,预备舀闭门羹。
不等来人走近铁栅栏,大爷在门口喊:“哪个班的?不穿校服、不戴校牌不得进你晓不得?”标准程序是要走的。
全马不远答,被铁栅栏挡下才应:“大爷,我找姜莉术,给她送牛奶。”将袋子略微拎高示意,又补充:“我是她堂哥。”
“哪个班的,昨晚上才返校今天家里又来送东西?”王大爷低眼对那袋子问。呵,提袋牛奶就想扮亲戚?嫩嘞!
全马记性甚好,不慌道:“高120班的,爷爷叫送来的。”
“平时不都是她外公管的?”大爷疑问。
全马眼皮微动,不语。
王大爷盯他一眼,平声道:“那你放我这里吧,放学转交她。”
现在的鬼机灵子,追女学生花样多的很!姜莉术那小女我还不认得?哪里就被校外的男仔缠上。听他还晓得扯长辈出来,大爷见招拆招。
全马今次是一定要见人。这大爷不好糊弄,可对手也不是省油的灯,他递上一张银行卡说:“爷爷叮我转交这张卡。”
王大爷眉弓移山,聚在一起,狐疑取过卡片,抻手细看。
卡背面确有“姜莉术”三个正楷字——书法不错,笔力遒劲,不是男仔们惯见的歪瓜裂枣笔法。大爷还卡,对他放行。
全马提物进门,依照要求飞快在《出入人员登记册》上填写。
“左撇子啊?”王大爷凑近问,同时心里感叹:俩堂兄妹是有些挂相,这一家子都生得俊俏嘞。
全马:“嗯。”指间尽量控制不让笔画冲出框线露了馅。
“星期一你不上课,特意赶来的么?”王大爷怀疑犹在。
“没读书了。”全马答。
“不读了?为甚!”大爷的眉山海拔骤然抬升。
“家里没钱,不想读了。”全马按下笔站直来。
王大爷眉毛根根尽是叹息,一时接不上话,全马指门说:“我进去了。”
大爷只当他自惭不愿谈及,忙不迭挥手应允,可惜这一表人才唷!
“姜马,”王大爷照纸念名,“嗬!这狗爬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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