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之后。
天气晴好,我在书房内研磨茶粉,忽而听到外头的敲门声。
前去一看,原是之前见过皇甫冉的手下。
那小姓客气道:“小的请陆公子好!皇甫大人听说陈家的赤蔷薇开的好,特意遣了小的过来接陆公子一同前去观赏。”
我倒是想夸那小姓醒目,因为他没有多问一句:“陆公子可是当下有空?”
“秋来赤蔷薇绽放,也算是桩新鲜事了。”我朝他笑了笑,“我这就随你去陈家赏花。”
“皇甫大人对陆公子可是格外看重啊。”
那小姓见我上了马车,也麻利地坐到了车夫的右侧,叫车夫赶紧打马出发。
——还人情罢了。看来我给皇甫冉的那包花茶还算是有用。
——由此得来一个赏花的机会,也是值得。
我心中这么想,口上却道:“你替我谢过你家大人,有心了。”
那小姓应了声:“是!”
复回头对我道:“陆公子新到江南不知道,这陈家老爷可是个大善人啊!每年腊八,他必施粥;每遇天灾,他必出钱出力;每见贫苦书生,他必资助上京赶考的路费。”
“只是这老天爷——”那小姓伸手往上一指,“当真是对他不公。”
“你为何这么说?”我不解,“积善之人,本应有福报才对。”
“唉。”那小姓摇了摇头,“陈家老爷的独生女湘韵小姐死了快两年了,案子至今未破,真凶还逍遥法外,皇甫大人也是扼腕叹息呐!”
“难不成是纪檽峰干的?”我一时口快。
“哎呀陆公子,这话你可说不得。”那小姓做出了捂嘴的动作,“纪家势力,非你我能够想象,言多必失,自讨苦吃啊!”
他说的不错,再加上之前从皇甫冉口中听来的——关于纪檽峰的性格和人品来看,那家伙顶多就是自鸣得意、嚣张跋扈、唯我独尊,还做不出什么周密的杀人计划来。
“我来问你。”我示意那小姓换个坐姿,转身正面向我,“陈小姐的案子,可有推定的嫌疑人?”
“有啊,有人自个找皇甫大人招认了!”
“你方才不是还说凶手逍遥法外吗?”
“陆公子听岔了,小的说的是‘真凶’逍遥法外。”
“那……那个自称凶手的人,是谁啊?”
“是豪强杨舜城之子:杨天一。”
这名字听的我有点愕然:天一生水,神舍于心。人无一二,合而为天,故成之。
我叫那小姓伸出手掌来,在他的手心上依次写下:人、二、一,这三个字,组合为“天一”二字。
“杨姓带木,天一生水,水能扑灭**也能滋养茁茁树木,相克相助。从易卦中推论,杨天一并非恶人,而应是个似水的君子。”
那小姓一愣一惊,回过神来才反应道:
“不想陆公子对玄学五行也有钻研,实在是叫小的佩服。诚如陆公子所说,杨公子未招认自己是凶手之前,本就是个温润如玉之人,才学亦十分出众,可得‘君子’之称。哪料诸行无常,一朝从云端跌落谷底,高岭之花竟成过街老鼠,可悲、真的是可悲。”
我瞧着陈家的府邸就在前方,也就不再多问那小姓。
只想着日后得空,自己定要把这个案子弄个明白。
步入陈府之时,我忽然觉得自己可笑。
我笑自己竟将“讲究线索和证据的命案,与玄学五行相提并论”。
若将此事记下,日后李季兰看到会做何反应呢?
她比我聪明,看待问题何解决问题的方式敏锐快捷;她的洞察力强于我,能从细微之处见真知;甚至,她的情商也高出我许多,善于在不同的人际关系之中周旋。
我陆羽,究竟是存了什么底气,才忽然起了个这么荒唐的想法:
见到陈家老爷后,就当着他面跟他说,小姐的案子交给我来查,定查个水落石出、明明白白。
陈府的花园,比我想象的要大,其中的花色,也是争奇斗艳,不似在秋季。
我与皇甫冉、陈秉承陈老爷一同坐在园中的石桌之旁,一面赏看那爬墙之姿顽强的赤蔷薇、一面品茶吃饼,所聊的都是些天下时局之事。
我庆幸自己没有提及陈家旧案,否则坏了皇甫冉和陈秉承的兴致,倒成了我不知好歹了。毕竟:花斗艳,茶清香,觥筹交错之间,应是谈笑风生。
“陆羽你可知道?”皇甫冉问我,“陈老爷未来江南经商之前,可是在老家云南种花的。”
“我不知。”
听见陈秉承朗笑了几声,皇甫冉又接着道:
“所以你我尝着这现烤的鲜花饼酥香可口,全是陈家的手艺好呀!本官还想着,陈老爷要是把此等佳品进贡给当今圣上,岂非能给陈家博个好名声?若是能再得一块圣上亲笔题字的匾额,更是给这大好江南增光添彩啊!”
我见皇甫冉一脸红光,真不知道是让赤色蔷薇给映的,还是让那份虚荣心给膨胀的。
给朝廷进贡之事,怕是皇甫冉想趁机给自己的仕途铺路吧?
所谓一荣俱荣,只要圣上心悦,陈秉承老爷一家能够得到无尽褒奖自是不必说,皇甫冉作为地方官,同沐圣恩,青云直上,指日可待。
“皇甫大人客气了。”陈秉承揣着平常心道,“如今我膝下无子,再多的荣华富贵又留给谁呢?讨的圣上欢颜又如何?终究是镜花水月。”
“陈老爷说的哪里话?”皇甫冉乐观道,“您对江南才子们普施恩惠,择个可造之材出来,收做养子就是。何愁家大业大、后继无人?”
“我也曾想挑个好女婿,让他来继承我这家业。”陈秉承变得悲伤,“奈何小女湘韵红颜薄命,唉……”
听到这里,我很是想趁着话题把话往下展:
“敢问陈老爷,从滇南之地居家迁住江南之后,可曾得罪过什么人?生意场上,可能有过被同行记恨之事?有时因不在逝者,而在逝者的至亲身上啊!”
我却始终选择了隐忍,因为此时提及此事,难免会遭皇甫冉误会:
陆羽,你心里是在向陈秉承暗挑本官无能吗?
本官之前可是将那杨天一论了罪的,也算是定案给了朝廷刑部一个说法。就算是证据不足,那罪名和罪状也是杨天一自己当着本官与众听审的百姓们的面亲述、并且签字画押的,由不得他自个要当凶手。
况且陈老爷也没有再深究,本官就只能将此案作罢,以免节外生枝,再闹满城风雨,影响此地的民风教化。
我对陈秉承道:“陆羽今日幸得皇甫大人之邀,来陈府拜访——目之所见,花团锦簇,好一派欣欣之景;耳之所闻,指点江山,好一副阔达胸肠。有幸,真是有幸!”
“那你口中所吃如何啊?”陈秉承指着我盘中的半块桂花云腿小饼问,“我与皇甫大人交谈之时,不见陆公子你插一句话,可是光顾着尝美食的缘故?”
我一笑而过,然后拿起桌上茶壶,分别为陈老爷和皇甫冉斟了茶,才左手托杯、右手抵着杯沿道:“是陆羽贪嘴了,只记得拿自己没尝过的点心来吃,倒忘记参与到话题中去。”
“这也不能怪你。”皇甫冉摆出大气的姿态,拍了拍我的肩膀,“你尚未涉足官场,不懂那些暗门道和人情世故,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话共议,才是有的。”
从陈府出来,我并未直接回到住处,而是去了当地有名的茶楼堂坐听曲儿。
我曾在戏班入戏出戏,扮演丑角也好、展示独门功夫也罢,只为博得满堂喝彩,始终不似这江南的柔调轻唱来得缠绵悱恻,只为引得听众共鸣而起。
睫下轻风过,眸眼何所系?
两袖云水动,词调惹相思。
忽记约初盟,今夕伶仃迹。
聚散本从容,小楼醉灵鹂。
小曲动人情,其音娓娓、其声潺潺,咋听细听皆入心扉。
弹者惹人怜,其指纤纤,其神婉婉,渐快渐慢总关风月。
听到入神之处,我又想起了她。
李季兰,一个让我陆羽魂牵梦绕的佳人,一个集万般才情于一身的女子,如今她在何处?
那时,李季兰与我同坐溪水边。
她神色认真,忽而问我:“陆羽,你只想做个普通的老百姓吗?你这一辈子都要在这戏台子上卖艺赚钱吗?难道你就没有别的抱负,像是成为一个英雄或是做成一件大事之类的,为后人所敬仰?”
“你呢?”我反问她,“你有什么理想?”
“我的理想其实特别简单。”她仰头一笑,自信道,“写带着自己真情实感的诗词歌赋,追求为自己所爱的世间最好的男子,待到头发花白之时,不悔此生,得以善终,就足够了。”
“傻瓜,说什么糊涂话呢?”我轻敲她的额头,“只要这辈子不作恶不害人,定是安安稳稳、平和度日,何须自求多福、求个‘善终’之愿?”
“陆羽你不懂,打我小六岁那年,就因一首《蔷薇诗》而惹了父怒。爹爹说,兰儿你小小年纪就当众咏出‘经时未架却(谐音:嫁却),心绪乱纵横’,将来还如何了得?爹爹只恐你过早知晓待嫁女子的心绪,长大后成了个失德失行的妇人啊!”
“所以,你才被你爹送到玉真观出家为女道士?”我算是明白了,“原是那首童言无忌的诗作啊!”
“我就怕自己:成也诗歌、败也诗歌。”李季兰垂眸,“真应了玉真观玉渺师太的预言——此女子不安分,恃才而骄、不知轻重,后不为圣上所容,未的善终。”
“你信玉渺师太的话做什么?还记到现在。”我摆摆手,让李季兰不必记挂那些没用的预言,“那些‘贫尼、老衲以为:谁人如何如何’的话,我都不知道听过多少次了,信众要是句句都往心里去,都不知道那些庵堂、寺庙还能收回几分功德钱。”
李季兰用双手拍了拍自己的脸,像是要把自己打醒一般,一改之前的失落情绪。
“好,陆羽我信你。”她突然握住我的双手,恳恳道,“我相信自己的人生会有个好结局,也相信在百年之后,世人会给我一个公正的评价。”
“兰儿,我也答应你,不再自己的光阴浪费在戏班子里头了。”
我直视着李季兰的眼睛,下定决心道:
“戏班子里的各种演绎名堂,的确是登不上大雅之堂。我陆羽定要寻个高雅的志趣,为之穷尽一生之力,哪怕是呕心沥血、为之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
台上曲调未停,台下我的思绪更深。
李季兰是改变我陆羽的人生方向的女子,由不得我惦念她、思慕她。
如是旧时光。
李季兰站在街头的人群之中,看还是戏班一员的我在台上表演。
我也看向她,她的神情和目光都是复杂的,仿若心中思绪万千,只等我下台过后,当着我的面全部道尽。
表演结束,卸妆换装,收拾了行当过后,我便与她一同到一家粥铺吃鸡丝香菜粥,那是我们同爱的食物,趁热吃口感极好。
李季兰也不提自己全程看完我演出后的感想,只双手握着粥碗,重提往事道:
“陆羽,我到积善寺找你时,常见你偷着智积禅师的名茶出来:或是对着先人所绘的《茶鉴》辨识、或是自己煮水冲泡寻香解味、或是对着掌心的茶盏自得其乐不闻窗外事。可没少见你挨那老和尚的骂啊!”
我尴尬一笑,解释道:“智积禅师嘴硬心软,骂过也就过了,不然他早把那些茶叶茶具锁起来了,哪还容我寻的机会?”
她直奔主题,一丝不苟道:“你就没想过自己来写一本《茶之论述》吗?兴趣这东西,不坚持下去的话,是很难一生为之专注的。”
我心头一震,像是被唤醒了心性一般,猛然开悟。
杂耍的俗,茶事的雅,二者不可相提并论。
一面台上显摆功夫,另一面台下谙作茶情,本就对比过于鲜明,何不择一而行呢?
我明明答应过她,要志存高远、兴存高雅,怎又食言于她?
我分明不是在乎赏钱和掌声之人,何需再求一个个场子的荣耀?我本就是一个生性自由的男儿,如何能再为戏班班主的好言挽留所束缚?
看着喝完粥后那只白的纯粹的粥碗,我问李季兰:“你的意思,是‘人如果志趣不专一,就难以成事’吗?”
“嗯,我是这样想的。”
李季兰细细道:
“就好比是我喜欢写诗,我就立志成为一个女诗人,一个能让后世记住名字和诗作的女诗人。所以我不愿自己被玉真观的清规戒律所束缚,就毅然逃脱,借船家之力离开了这一方之地。走出去以后,我不以自己的女子身份自卑,常去各种场所与当地名流谈诗论作、常往密云深处与耕者樵者问玄辩理、常住市井客栈与士农工商赴烟火气……竟也觉得每日过得快活踏实,不是寻常女子可比。”
“陆羽,优伶戏子始终是模仿成精,茶人茶客一生去伪存真,后者才通透清然、逍遥物外,你说是吗?”
“真水无香,名茶无垢,有佛性的人才能以心煎茶、以理说茶、以智品茶,我盼着你是其中的集大成者——即便不能把这三千世界当中的好茶尝遍,也能将所到之处和所听之物一一品鉴、记下,留给后人一部传世经典。”
我豁然开朗,听她之言如沁茶香,如沐茶魄。
也许正是从那一天开始。
茶艺、茶道、茶情,就成了我陆羽的毕生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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