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
说来也怪,我才出门,想着到字画店去买些笔墨,好做书写之用,却听到了一个了不得的消息。
杨顺城之子杨天一被小二王五发现死在“香茗酒楼”三楼楼梯口边的客房里,据说命案现场没有任何打斗过的痕迹,杨天一身上也不见分毫外伤,但他就这么横躺在床侧的地板上毙了命。
“香茗酒楼” 的老板即刻叫人去衙门报了案,小二王五一见县尉大人来了,就上前道:“小的不曾记得杨天一来店里住过,也去询问了堂下管事的先生,的的确确是没有杨天一的入住登记啊!”
“糊涂东西,杨天一要是擅自闯入香茗酒楼,你能不知道吗?”老板半叉腰,冷着脸气道,“这客房的钥匙一向是王五你保管的,你说你没给杨天一钥匙,那他是怎么强闯进去的?再说了——”
酒楼老板往房间内环指一圈,“前面门锁也好,后面窗栓也罢,哪里看得出来一丁点毁坏过的痕迹了?”
“这个小的也不知道啊!”王五一脸惊恐未消,“要不是今早小的一起床就来到这个房间打扫,还指不定后面会发生什么事呢。”
“你这王五,心眼也忒坏了!”老板一下子来了气,“还嫌麻烦不够多,想要本酒楼再生事端吗?”
“小的不敢。”王五拨浪鼓似的摇头,“小的第一次亲眼看到人死了,还是死在自己当差的酒楼里,能不胡思乱想吗?”
“够了,都给本官闭嘴!”
皇甫冉大喝一声。
我到达现场时,一眼就留意到了桌面上的一盏清茶,看着就知道不是新泡的,而是隔夜的。
未等皇甫冉和酒楼老板开口,小二王五就口不择言地对我道:
“陆公子你是不知道,当年客栈开张时,老板恰好是看了你的诗作,就从‘一器成名只为茗,悦来客满是茶香’里面择了‘香茗’二字来给客栈命名,那时候可真叫是热闹。如今发生命案,食客们和住客们非但没有被吓走,更是打算多吃久住来捧个破案前的场子。”
“是吗?”我看那王五说的也没错,毕竟我来的时候还看见客栈外头排起了长队,都是些好事之辈。
“陆羽,你刚来,沿途可听见了什么议论之声?”
皇甫冉摆出了叫我老实回答的官威来。
“我听见有百姓说是侠客干的,为民除害,做的好。”
“本官不那么认为。”皇甫冉说的直截了当,“两年前,杨天一因为自称杀害民女陈氏而入狱,本宫在公堂上细细提审他时,他对自己的行径一一招认、未做任何辩解,只说自己盼着早日被处刑。那些侠肝义胆的江湖豪杰们真要是看不下去,不该早就行动了吗?哪会忍到现在?况且这杨天一也才刚刚出狱七天,怎么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死了?”
“是啊是啊!”一个亲信顺着皇甫冉的话往下说,“皇甫大人释放杨天一,不是得了什么好处或是被上头施了压,而是民女陈氏的案子本就证据不足,就算是杨天一自己认了罪——空口无凭,没有证据上呈,没法找到凶器,按照《唐律》也无法将其论罪。所以,皇甫大人才在刑满之日将杨天一开释的。”
“唉!”酒楼老板在我们面前一叹,“都说人作恶、天会收,杨天一死了也就罢了,偏偏他就死在香茗酒楼里,真是作孽啊!这顶好的客房之内,空留清茶一盏,连打斗过的痕迹都没有,更别提仵作想在尸体上找出暗器射杀之类的伤痕了,我看此案也是难办啊!”
“难办本官也得办!”皇甫冉斩钉截铁地说,“本官是这一方水土众百姓们的父母官,怎能不给大家一个交待?”
外头响起了一阵惊雷似的掌声,原是旁观的百姓们都为这位青天大老爷的刚毅果决而喝彩。
我拿起桌上的白瓷茶杯,细瞧了一番,才道:“皇甫兄你看,实在是可惜了这盏好茶。”
皇甫冉反问道:“那你以为,是人负了茶,还是茶负了人啊?”
我道:“也许都一样,人和茶两相负。这大抵就是‘人走茶凉’吧!”
酒楼老板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忽然道:“草民听闻,杨天一自首入狱之后,杨舜城说自己没有这么个畜生儿子,拒绝探监,倒是杨夫人爱子心切,打点关系给狱卒送了银两,让他们好生对待天一。敢问皇甫大人,此事可是真的?”
皇甫冉挑眉道:“本官手下的小吏都是秉公办事的,何来收人钱财、作福犯人之说?只是杨天一在狱中算是安分,从不与其他囚犯起摩擦、三餐按时吃饭、也甚少生病,所以本官才吩咐狱卒待他宽和些。”
“原是如此。”酒楼老板感慨道,“皇甫大人真是宅心仁厚,对待杨天一那种杀人犯都不忍多动酷刑。”
“只认罪不道明作案动因和作案手法,就是故意气大人的。”酒楼老板正义凛然道,“换成草民,定是对那杨天一严刑逼供,叫他说出藏匿凶器的地点和真实的行凶场所来,好让一切尘埃落定来换得湘韵小姐安息。”
“本官从审民女陈氏的案子至今,一个字未说过杨天一是:杀人犯。”皇甫冉单手指着酒楼老板,“你莫要信口胡说,误解了本官的本意。”
“是,是。”酒楼老板忙应了几声,“大人一向明察秋毫,不信杨天一是真犯人就不信,由不得草民这张嘴。”
次日,我来到杨府。
从家丁杨福来口中得知:
“皇甫大人释放我家公子当日,小的看见老爷独自一人前往衙门,手持利剑,颇有要手刃这个不孝子的意思。小的还听见老爷说,只有杀了这个畜生才能不让杨氏一族蒙羞!后来,老爷总算是被夫人劝了回去,但也是三日未消怒气。”
我问:“那后来呢?”
家丁杨福来思忖着道:
“老爷不让公子进门,公子在外面跪了一夜,第二天中午才拿着夫人给的银两跪别而去。要说公子是杀人犯所以遭报应了,小的是打死都不信的。”
“公子向来品行得当,温润如玉,自是不会干出‘杀死无辜民女’这等自毁前程的事来,公子肯定是替谁背了黑锅,才前去顶罪。而那个公子拼命想保护的人,很可能就是老爷,没准是哪个江湖中人拿老爷的把柄威胁了公子……”
就这么说着,这位老家丁经不住满腔悲切,老泪纵横,心疼公子罪名还未洗清、就无辜被害,到头来亲爹连丧事都没给他办。
我很是吃惊,杨舜城身为杨天一的亲生父亲,竟然连为儿子收尸都不肯,也未免过于冷漠。都说这世间比血更浓的是亲情,于这对父子,又何以见得呢?
“陆公子,这两年以来,小的常见夫人思子心切,暗自垂泪、辗转难眠。偏是老爷脾气硬,只当自己没有这个儿子,将父子之情一刀两断。不仅如此,老爷还命令小的将南面居室拆除,说:还留着那小子的栖身之所做什么?日后莫说让他再睡这和雅居室,我杨家的大门也休想让他踏足一步。”
我在心中暗想:
如此听来,怎么有种杨舜城料定杨天一将来会被释放的预知感?杨舜城对杨天一的种种“疏离”与“厌恶”,当真不是故意做给外人看的吗?
陈家老爷是一个积善之人,虽有丧女之痛在先,却并未怪罪过杨家人。
相反,陈秉承在得知杨舜城对外宣称自己已经与杨天一断绝父子关系,所以没有义务发丧之后,他立刻吩咐手下人运杨公子的遗体去天福寺,捐助了一笔香火钱,让皎然诵经为其超度。
皇甫冉听闻此事,由衷感慨道:“自己的亲爹还不如被自己‘杀了’的女子的父亲,也算是特例当中的特例了。唉,本官上任以来,见过奇案数不胜数,但这本末倒置的还是头一回。”
“的确,这案子奇的很。”我单手抵着下巴,“陈家老爷的女儿陈湘韵死了,杨家老爷的儿子杨天一也死了,怎么看都不像是:杨天一杀了陈湘韵,后来杨天一又遭天诛而死。定是有人在暗中操纵一切。”
皇甫冉“哼”了一声,将手中的茶碗往实木桌子上一放,气道:“如今只有纪家纪万成的独子纪檽峰活了下来,还日日不知收敛、游荡在外,这算什么!“
不一会儿,皇甫冉又道:“陈湘韵、杨天一、纪檽峰年纪相当,命运相悖,真是苍天不开眼。照本官看,最该死的莫过于是那不学无术、享乐成性的纨绔子弟纪檽峰,绝非是杨天一和陈湘韵那对才子佳人。”
我问:“杨天一跟陈湘韵可是彼此喜欢?”
“这本官就不知道了。”皇甫冉如实道,“本官就事论事,就才华和门第而言,他俩当真是般配的很。”
另一边,陈府。
侍茶原本是湘韵小姐的贴身丫鬟,小姐死后,管事的便让她负责打理庭院的花草,一转眼便是两年。
得知杨天一的死讯是在她修剪蔷薇的时候,她不顾被赤色蔷薇花茎小刺扎伤的手指,只喃喃地说:“杨公子是冤枉的,怎么就不明不白地死了?”
好事者将她这话传去了陈老爷的耳朵,面对陈老爷的问话,侍茶欲言欲止,仿佛背负了天大的秘密一般。
陈老爷也没有深究,只道:
“人在做,天在看,凡事都有定数,命是如此,自然有侠客替天行道,杨天一不死都不行。只可惜了杨舜城,一世英名,偏让那独生子抹了黑。既然你说杨天一是冤枉的,就得拿出证据,自个自语不管用,得告诉官老爷去。衙门里的规矩你又不是不知道,何必多事跟一个死人过不去?”
管家金叔也是在一旁劝道:
“侍茶姑娘,我晓得平日里湘韵小姐待你如姐妹,你自是一直念着小姐的好,但是苍天不公,偏叫小姐遭遇横祸,也是改变不了的了。人死不能复生,还是善待自己罢——你这一声‘杨天一被冤枉和死的不明不白’,杨家那边又听不见,何需为了给别人正名而伤了自家老爷的心呢?”
陈老爷没有责怪小丫鬟的意思,反是和善道:
“人呐,真正伤心之态是不会外露的,就跟真的想死的人不会跑去河边大喊自己要投水自尽一样。湘韵乖巧懂事,我自是把她当作心肝宝贝;再说那杨天一,我也是把他的旧日好名声记在脑里,不去想他自首之后的事情。我总以为,世道有王法,人心皆肉长,岂料冥冥之中天意难破,倒是又起了一桩命案。”
侍茶说老爷说的是,便行礼离开了内厅。
晚间,翻来覆去无法入眠,侍茶便走到段阶处扑萤解闷。
秋意浓,月华满庭,如涉水间,朦朦胧胧。
侍茶不小心栽了个跟头,恍惚之间,她竟隐约看见两个身影,好似湘韵小姐与杨公子。
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呢?
侍茶脑海中断断续续的碎片渐渐拼合,那是个人约黄昏后的好时节——
侍茶随老爷一家从云南迁徙到江南时,小姐年方十六,出落得美丽动人。
她只知道,陈秉承是靠种植鲜花和贩卖鲜花饼起的家,后来,陈秉承发现云南的普洱好,就开始经营自己的茶叶庄园。随着茶园的名气越做越大,为节省人工和方便走货,陈秉承把老家的鲜花生意交由自己的弟弟陈传承打理,自己携带妻儿老小前去江南,再销售普洱茶的基础上,又做起了龙井茶的营生。那“香茗酒楼”的招牌菜“龙井虾仁”所用到的龙井茶,就是陈家所供应的。
移居江南后,湘韵小姐适应的也快。
除了不忘家乡传统小吃“竹筒饭”和“七珍菌菇煲”之外,又学会了各种江南小菜的做法,陈秉承笑道:“我家女儿通晓琴棋书画、又能巧手成菜,谁娶了她都有福气!”
湘韵小姐总是随身带一把短刀,按照老家的习俗,遇见心仪之人,便以短刀相赠……诗家才子茶家女,不思量、自难忘。
种种的邂逅和相思之意,都是不需要提及的,侍茶看在眼里。
湘韵小姐与杨公子郎才女貌、彼此情投意合,却瞒着双方的爹娘。
鼓动湘韵小姐向杨公子赠刀的正是侍茶,只是杨公子没有当即收下,而是向湘韵小姐许诺:自己考取功名后,定风风光光地迎娶她。
那个时候,侍茶对二人美好的未来深信不疑,所以提议:刻字为证。
夕烧漫天,有微风徐拂,侍茶托腮坐在正中间,仿佛是一个见证人,笑着看湘韵小姐和杨公子在短刀上刻下了各自的名字,他们,是那样认真,一左一右,神情相映成趣。
杨天一、陈湘韵。
待到回过神来,侍茶才发现自己是站在小姐的闺房门前,除了一汪冰凉的月色,一切皆空。
她经不住潸然泪下,不忍再看,不忍再想,更不忍再念湘韵小姐和杨公子的种种旧时美好。
清晨。
天福寺的小院落中。
有一缸碗莲花浮于水上,石桌上的佛香替代了碗莲的花香,四周皆静谧。
皎然穿着一身素色僧衣,双手合十,对着小香炉一拜过后,才将手上的念珠缠绕数圈盘在腕间,邀我入座。
轻挑香灰,皎然对我道:“人心难料,善恶难分;死者已矣,尘归尘土归土,哪会知晓身后事?杨天一在狱中受罚的这两年间,别说杨家和陈家遭遇风云变幻,就连那趾高气扬的纪家,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啊!”
我寻思道:“大户人家,各有不易,斗转星移,世之常理。”
皎然问道:“案子现场的那盏茶,回去之后你想出什么端倪来没有?”
“大抵是杨天一为调节心境所用。”
我的脑中浮现出那盏茶的模样来:绿中带黄,暗淡无香;持盏轻晃,失了生机,也失了茶感。
皎然问:“你可在杯底发现了什么沉淀物?”
“未见。”我十分确信,“茶汤的颜色虽浓了些,但不曾有任何着底之物。”、
“罢了,这倒足以见的杨天一死的干干脆脆、毫无牵挂。”皎然推测道,“看来他也是放下世间一切的情感事、伤心事和不公事的了。”
我对皎然所说不甚明了。
遂问:“不知杨天一生前经历过什么情感事、伤心事和不公事?可否细说来听?”
皎然用杏色的香拨拨动盘中香灰,神情专注而不言语。
我亦不强求答复,只在他对面用素茶、观心莲。
栖身在这一片清净之中,我忽闻有钟声传来,也不知是法事之用?还是报时之鸣?
但觉得那声响延绵不尽、传的悠长,好似有对眷侣在呢喃倾诉一般,叫人神往,想要拨云见日,一探其中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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