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冉派了精锐部下出去,日夜严格把守“香茗酒楼”的那间事发客房。
小二王五倒也不敢多说什么,每日定时定点给看守的差爷们送饭、顺带问问所需就做了罢。
反观那酒楼的老板,却是一刻没有闲着:一会儿想要隔窗看看室内的隔夜茶有无变化;一会儿又想叫人去盘点客房中有无东西丢失。也不晓得是不是心中不安的缘故,他还遣跑堂的去外头买了福袋回来挂,说是:“秋愁秋怨叫人消沉,还是挂个红彩头讨吉利的好。”
我坐在客栈靠窗的位置,只叫王五上一盘花生米、一笼荷叶鸡为食,个中茶饮,我备的是普洱。普洱茶香气清新,口感醇厚,解腻解油,配合鸡肉同食正好。
煮茶期间,酒楼老板主动坐了过来,开口就说:
“其实陆公子你不知道,杨天一出狱前的半个月,县里便连续发生了三起杀人案,真是想想都可怕啊!昨日我听账房先生说,这世道,指望苍天有眼能指望得上吗?还不如且盼侠客再出江湖快意恩仇来的痛快:行无影去无踪的侠客们多杀杨天一一个不算多,因为死者们,都是恶人。”
什么是恶?什么样的人该死?
我深以为不可一概而论。
“老板,你说死者都是恶人,他们究竟作什么恶了?”我继续问,“可是像杨天一那样犯了大罪?”
炉中水沸之时,我听见了老板声情并茂的描述:
护国镖局的镖师龙三在夜宿青龙客栈时被毒杀,凶手虽然没抓住,但是其余镖师已将行凶手法弄清楚。龙三是被凶手用银针刺了后背,西域奇毒索命散麻痹心脏而死。客栈掌柜报的案,随后皇甫冉领一群捕快在屋内横梁上找到了银针,这样明目张胆地留下凶器仿佛是凶手在对官府发起挑战;
豆腐西施李四娘的尸体被发现时,皮肤呈现青黑色,很明显亦是毒杀,从她的指甲里发现了剧毒药散九回肠,死因是进食过程中、不慎令指甲内的毒物落入桂花糕所致,捕快们只在化妆匣内找到了混在脂粉里的药散,无从寻觅凶手的踪影;
私塾执教的吴先生死在书房内,神情痛苦,从脖子的印迹看,似被毒虫所咬,慢慢折磨致死,捕快们却听学生们说,吴先生有洁癖,房间天天打扫,不可能凭空飞进个虫子,所以肯定是有人故意放虫子将他毒死的。
我猛然一震,心想:当时怎么就没有拿一根银针轻搅茶汤?那碗隔夜茶有肉眼不可见的无形之毒也未可知。
酒店老板继续道:“陆公子你知道吗?龙三私吞了雇主不少回扣;李四娘就是个谋财的相亲骗子;至于吴先生,听说表里不一,暗地里体罚学生的事情干的多了去了……这还算不得是恶人吗?那些恶人都死于毒杀,就是报应啊!”
“与其说是报应,我倒觉得蹊跷。”我一边洗茶一边思忖,“可让我说这三个事件跟杨天一的案子有没有必然联系,却是想不出来。”
“想不明白就对了。”酒楼老板认真道,“自作孽,不可活!那些人,死了也是活该!”
外头传来一阵叫嚣声,我随老板出去一看,原是纪檽峰指着一路人大骂:
“什么叫做我纪家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纪家跟陈家、杨家之间可是没有拜过把子的,有什么理儿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感情在你眼里,另外两家出点见不得光的祸事,连着我纪家都要一并倒霉了?本公子没叫你掌你的嘴算是客气!”
“纪公子消消气。”酒店老板不得已过去相劝,“市井街头,人多嘴杂也是难免的,有所得罪之处,听过训过也就罢了,千万别在小店门口动了真格。”
“你俩可知道那货刚才说什么了?”纪檽峰一手指着地上的求饶者,一眼看着酒楼老板和我,“那货说,亏的陈家老爷心善,替仇人料理后事;要是换做纪家,不将仇人鞭尸就算便宜他了!如今纪家做出一副冷眼旁观的姿态来给谁看?暗自庆幸没有卷入是非吗?”
“恕在下冒昧。”我选择自谦而称,免得自己还未在江南站稳脚跟就得罪了不该得罪的势力,“请问纪公子你以为,自己跟杨天一比如何?”
纪檽峰出乎意料地仰天大笑几声,才在脸上挂着一个嘲讽般的表情对我道: “他要是没死,如今本公子怕是不请自去已经喝上他的喜酒了!”
见纪檽峰没有正面回答,我小心翼翼地追问:“不知道杨天一钟意的是哪户人家的女儿?”
“那自然是京城里面的大家闺秀!” 纪檽峰指向皇都方向,“杨天一跟本公子不同,他可是考状元的料!明白本公子的意思吧?”
我点了点头,又见纪檽峰露出来一个神秘兮兮的表情,才听他道:
“刚才是本公子低估杨天一的能耐了,京城里的大家闺秀哪里配的上他?没准他一举高中之后,当今圣上就把他招去当驸马了。哈哈……”
“哎呀——”酒店老板慌道,“纪公子你莫要笑,仔细担个对圣上不敬的罪名。别看无锡跟皇都里得远,到底老百姓的声音都是能传进圣上耳朵里的。”
“本公子还有什么不敢说的?” 纪檽峰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要是本公子说,杨天一本是想跟陈湘韵一并殉情的,结果却忽然反了悔,独自活了下来,后来又受到良心谴责去自首,最后在密室自杀,在场的你们有谁信?”
“这……”
酒楼老板左右徘徊,愣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四周的围观者们也是面面相觑,着实受了一番震撼。
我忍不住打破僵局,对纪檽峰问道:“你怎就知杨天一和陈湘韵之间有——”
“有私情?还是有秘密?” 纪檽峰接过我的话,“本公子用不着去找他俩私下相好的证据,这里谁不知道陈家、杨家、纪家门当户对啊?本公子自然是不喜欢陈湘韵那种知书达理的闺阁小姐,所以从不上门提亲,但是去陈家提亲的人不少啊,为何陈湘韵一个好男儿都看不上?还不是因为心里有杨天一的缘故?”
“这也未免过于片面。”
我觉得纪檽峰的推测虽然说的通,但是稍嫌牵强。
忽然,纪檽峰上前几步,摆足了姿势朗声道:
“执手相牵衣纷飞,
步步怯挪影生水。
画扇惊飞珠翠暖,
又见玉兔广寒追。”
众人愕然,一时不知道那高傲自大的富家公子想要表达什么。
“知道这首诗是谁写的吗?就是本公子最佩服的女子李季兰写的。”纪檽峰一脸得意,“犹记得上元节那晚,本公子在夜市捏糖人的摊子碰见杨天一和陈湘韵一同排队等候,就主动上前打招呼,哪想到竟碰见女扮男装的李季兰,就矜持了一番,以礼相待。”
“结果。”纪檽峰一拍胸膛,沾沾自喜道,“李季兰就为本公子作了这首诗。杨天一和陈湘韵在一旁倒是成了本公子的陪衬了,哈哈。”
“那后来呢?”酒店老板问。
“后来杨天一和陈湘韵没等匠人捏完糖人就一左一右地走了,但见他俩还挺高兴的,定是装给本公子看的,心里指不定是多嫉妒本公子得了红颜的佳作呢!”
“那之后纪公子你跟李季兰如何了?”酒店老板又问。
“本公子怎可在她面前失了风度?自然是收下诗作,就有礼别过了。”
“纪公子。”小二王五不知道哪来的胆子,竟直白问,“你那晚见杨天一和湘韵小姐走的近,怎么没派手下去告知杨老爷和陈老爷?”
“当时本公子兴致高,得了佳人佳作,自然不存害人之心。”
纪檽峰摆了摆手,做出宽和之态。
“可纪公子你要是说了,没准日后的灾祸就不会发生了呀!”
“你哪来那么多嘴呢?”
酒楼老板瞪了小二王五一眼。
“是,是……”
小二王五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也就知趣地回“香茗酒楼”的客堂里面去了。
待纪檽峰带着随从们走开、周围的百姓们都散了以后,我重新坐回了酒楼内靠窗的位置。
只是茶已凉,菜已冷。
我的食欲虽已经全无,但却对案子有了新的眉目。
我知道,李季兰那首诗不是写给纪檽峰的,而是写给杨天一和陈湘韵的。
执手相(谐音:湘)牵衣纷飞,
步步怯挪(彼此相依,不舍得移动步子)影(既是二人的影子融入如水月色灯影中,也是“隐”字:天一)生水。
画扇惊飞珠翠暖,(应是李季兰看见他俩玩了投扇游戏、他给她买了珠钗之类的)
又见玉兔广寒追。(这句便是可见杨天一跟陈湘韵是情投意合、相思相爱的了)
由此见的,这首诗跟纪檽峰是一点都不沾边,也不知道他是哪来的底气自满至今了?
不过庆幸的是,从他所说当中,我可以感受到杨天一和陈湘韵的明事理——
他俩定是把李季兰的诗作珍藏的在心,虽碍于纪檽峰的乱入不得不左右相别,未能在上元节画上一个圆满的记号,但是有此好诗作为纪念已经足够。
“天一生水,神舍于心。”我对着窗外自语,“凡事不永,辞盈相运。”
我侧身缓缓拿起茶杯,心中默然悲伤,遂将杯中茶缓缓倾落在地,从心道:
“我陆羽自小以为玄学五行只能当作各路高人唬人之用,不必深究,浅行浅止便罢,却不想今日再重温《易术》之言,感触良多。”
“好一个名字前呼后应的‘天一生水’和‘辞盈相运’,如是命运,杨天一和陈湘韵当真是天造地设相合的一对。”
任凭他纪檽峰如何卖弄都好,我只谢他让我通过李季兰的诗作确认了一对才子佳人的真情。
我叫来小二王五,吩咐他将桌上的饭菜打包并拿一条杂巾过来。
王五不解,只指着地上的茶水渍道:“陆公子何需自己动手,小的叫人速速打扫就是。”
我摇了摇头,“你不懂,我的茶并不是为己为友而制而喝的茶,更是为动情之人和至情之人所倒落的茶。”我的目光落在地面上,“所以我要亲自擦拭,为了值得的已往碧落的佳偶,也为了——”
我把话打住了。
我不能对他说:也为了自己的心上人。
“小的听着着实糊涂。”王五挠了挠头,“小的只听说过新郎新娘在拜堂之日为高堂奉茶的,不曾知道有为神仙眷侣泼茶的。”
看他这副模样,我解释道:
“那你就记着,前有将军将士征前洒酒掷碗为誓、不破敌国终不还;现有陆羽为天注情缘倒落茶水为叹,只为求得一个真相。”
“唉。”王五又来了一段在我意料之外的话,“真相也是存在偏见的呀!这个世道上可没有什么不偏私的公道,像我这种普通百姓,就只认准一个理儿:生不入官府,死不下地狱。”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索性就选择了沉默。
见我如此,王五就自动自觉站在一边开始打包饭菜,又大催了去拿杂巾的伙计几声,才收了钱款退下。
离开时,我在“香茗酒楼”的门口看见皎然。
我并未直接问他的来意,只指向他身后的弟子捧在手上的一个长方形木盒子询问:“不知此物何用?”
他笑答:“倒也没装什么宝贝,想着空着来也空着走罢了。”
我对着那木盒子的外观细看了一番,有种朴素却不失雅致的感受。要不要对里面一看究竟,选择权在我;愿不愿意给我看,决定权在他。
“你怎么把我家师傅的木盒子当成珍珑棋局了?”那个小弟子皱眉问我,“香茗酒楼认为客房里死了人晦气,托人去天福寺来找我家师傅前来诵经消灾,并承诺赠以我家师傅前朝大家的真迹为谢。这个盒子便是用作装酒楼老板的酬礼的,陆公子以为哪里不妥吗?”
我应的简练:“并无不妥。”
皎然用目光叫小弟子站到旁侧,复问我:“陆羽你说,这谢礼我该收还是不该收?”
我道:“你若是觉得木盒子‘已满’,就不收;若是觉得它‘未满’,就收到下。”
皎然依旧平静,“你不信我这一路上想要‘空着来、空着去’的念头?所以才想看盒子,或者说,你……是想要窥视我的心境?”
我淡笑道:“今日我通透了八个字:凡事不永,辞盈相运。说的是世间没有一成不变的事物,拒绝也好接受也罢,一切盈亏气运自有定数。“
“如此我就明白了。”皎然向我点了点头,“纵使是前朝大家的真迹字画,我得后也不能独赏独占,与其被压箱底,还不如就让它留在这香茗酒楼里的好。”
说罢,也不让小弟子进去跟香茗酒楼的老板打招呼,皎然就踏上了回天福寺的归途。
我从怀中拿出一个香包轻嗅定神。
然后走向陈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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