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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6章

三日后,皎然邀我赏画。

焚香煮茗,禅意盎然,只是窗外细雨,淅淅沥沥,扰了清静。

皎然小露自嘲的表情道:“我未取‘香茗酒楼’老板相赠的前朝名家字画,不甘心就自己画了一幅,陆羽你来看看如何——”

说罢,便拉动墙上挂轴的结扣,将一幅新作展示到我面前。

我并未从圆蒲团上起身,而是坐在原地隔着矮茶几仰头看画。香炉中有缕缕轻烟飘出,浓淡相宜,缓缓升腾,将这意境增强了几番。

画中,有浩渺的烟波、有若隐若现的山峦,近处可见一靠岸孤舟,远处可觅飞鸟行踪,倒是右侧的一棵歪脖松树显得突兀,有多余之嫌。

“松为静,山峦孤舟亦为静,唯有那烟波有一二灵动之感,却未见点水之笔,实在遗憾。莫不如将飞鸟和松树一同删去,留一幅《孤舟烟波图》如何?“

我把自己的想法对皎然说了,听见了他的这般回复:

“江南少见松树,天福寺中也从不种植松树和点松香,只是我读刘长卿的两句诗作: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注1】;松门风自扫,瀑布雪难消【注2】,竟有了身临其境的感觉,才不自觉地自己画了松。”

“时人只道:逢松之处必有雾。”我笑道,“皎然你这画作的构图虽失了乐趣,但跟自己的心境却相衬。”

“出家之人,心境本不应浮躁。”皎然于蒲团上盘腿坐下,“我近来好弄奇香,却自知缘何香拨拨香无趣、香盒沉烬累心。”

“世间哪有什么真隐士?”我想到了李季兰在信中提及的朱放,“修行之人亦然,皎然你虽置身佛门清净之地,但是心中仍存世俗之音,何不干脆走出这天福寺云游四方去?”

“我不必走远,半个月之后江南就有两场盛试要来,我也去凑个热闹罢?”

我好奇问:“不知是何盛事?喜事还是大快人心之事?”

皎然笑道:“此‘试’非彼‘事’,我所说是‘盛大的试炼’之‘试’,而非‘盛况喜事’之‘事’。”

“原是江南地区有赛事。”我一下子来了兴致,“可是有志之士都可参加?”

“朝廷办的选拔人才的官试,哪能让普通百姓人人都参加呢?良莠不齐不说,考场也容不下那么多人啊!”皎然深谙个中门道,“陆羽你要是想放手一搏,还需事先跟皇甫冉打招呼、让他将你纳入应试者的举荐名单才行。”

“好,我择日就去找皇甫兄说明自己的意向。”

皎然又是一笑,“你看你,连什么赛事都不知道,就跃跃欲试,当真奇人。”

“我不敢自称十八般武艺,但也对各种市井奇术、礼乐诗书有所通,想着朝廷之试也无非就是:文章之试或功夫之试,于桌案铺陈纸笔写己之所见、于擂台手挑一器展己之所能,我陆羽何乐而不为呢?”

“错了错了,朝廷自是不会派官僚到地方去挑文状元或是武状元。”皎然一边用杯盖过茶一边道,“这回朝廷是在江南挑两名夺魁的雅士入宫奉职——茶试择一、香试择一。”

“这岂非你我之所长?”

我向皎然回以用茶礼,从他手中接过茶碗置于掌心之上,轻啜七分满的待客好茶。

“这也讲究机缘。”皎然挪了挪放在桌上的盛水勺,将它收回木桶中,“与试者当中,天赋凛然者自不必说,一路杀出重围的黑马也不罕见,但最后被主考官挑中的——往往不是最出彩、最懂茶/最懂香、最具上乘技艺之人,而是最能揣摩圣上心思和最能把自己的才华用到位、用的巧之人。“

“哦?”

这在我的意想之外。

我本以为:

只要自己的实力出众,下能辨茶识茶制茶,上能奉茶答茶品茶便是制胜的关键,哪里晓得还要去“琢磨圣心”和“才尽其用”呢?

以鉴茶揣测圣意、以选茶阿谀皇恩,借机博得主考官好感;在述茶之中推销自己、在论茶中窃谈理想抱负,以此来赢得主考官的赞许……

这些数不尽的高招和手段,都是我陆羽所不擅长的。

皎然见我沉默半晌,遂摇了摇我的肩膀道;

“陆羽,如此你就知道为何我闻香调香也觉得累心了。人啊,纯粹把一件事当作兴趣爱好,就会日思夜想都觉得有意思;反之,一旦把一个兴趣爱好当成了实现某种目的的手段,就会忘却本心、有失初衷。”

我双手紧握尚存余温的茶碗,略低头看着泥炉中的素炭,感触良多。

“皎然,你把‘闻香调香’这个雅趣置于‘兴趣’和‘目的’之间,才会惘然,难道不是如此吗?我深以为同样的一香炉、一茶碗,”我举茶碗于胸前,“人在寺庙、在茶室赏它用它的感觉,跟在皇宫之中截然不同。你若想在帝王之家做好差事,必定要屈从现实,无法像在这天福寺中一般随心随性。”

“你放心,我并非对香试抱以必胜的执念。”皎然双手合十,从心道,“让一切顺其自然吧!尽吾力,惜吾心,无论后果,我还是我,天福寺的一僧人。”

忽而,他又正然对我道:“但是陆羽你不一样,当下正是你大展宏图的好时候,此番茶试,你必定是能够叫主考官留下深刻印象的。”

我不做直面回应,而是另起了一个话题问他:“你可知道‘茶试’要考哪些内容?”

皎然想了想,详细道:

“其一是煮茶,需自己准备好火炭于围炉;其二是鉴茶,与试者双眼蒙上白色布条,仅凭触感和香感来报出茶品名字;其三是制茶,与试者用自己自带的茶叶做出最高一品,不限冲饮或是佳肴,只要成品跟茶叶相关,便算作是有效作答;最后一个环节,是跟主考官对茶,于密闭的个室之中进行,一对一逐个考察,形式各异,没有固定模式与评判标准。”

“到最后,主考官留下三人备选,再经过三日的思量与比较,留下一人举荐给圣上,入朝奉职。”

我点头表示自己明白。

皎然又道:“挑人之事本不难,各路茶人和香客经过层层选拔,优劣已经可见分晓,难的是主考官也要权衡自己的利益啊!所以我说,比起天赋实力,还是投缘要紧。假设主考官向圣上举荐了陆羽你,那日后陆羽你就相当于是他的门生,逢年过节酬谢恩师、日常登门拜见恩师,也是少不得的。”

皎然对官场的人情世故如此透彻,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我只当是他跟皇甫冉交情深的缘故,所以懂得那些——

为官者们之间的礼尚往来、施恩莫忘。

离开天福寺,回到住处,我便开始为“茶试”作准备了。

原是无心想起心慕之人和她的书信的,奈何一拿起那竹制的茶杓,我又禁不住心中的葛藤满布,折返回书房中。

我移开几本颇厚的前人著述,将压在最底下的那封李季兰的书信取了出来,坐在案前接着看上次未看完的两折。

跟我多想不同,李季兰并未在字里行间多提自己对刘长卿的“共情”之语,而是以男子的胸襟和气度抒发了一番自己对时局、对仕途的见解。

因先前多与皎然讨论庙堂明暗纷争之事和立身处世之法的缘故,此时此刻,李季兰所写的文字,我读起来竟有酣畅淋漓之感,大呼:

“快哉!快哉!解我困惑。”

我禁不住从座上起身,手执那两折信纸在桌案前来回走动,心情明快。

我的步调迅速而有力,轻快如燕。

我的胸怀宽纳且坦荡,无际似海。

就像要迎来什么好事一般,我是这般:身神明畅,喜上眉梢。

“兰儿果然是我的命运之人和命中贵人!”

我小心翼翼地将她的书信放回信封中,再放进书桌的抽屉内锁好,才单手支脸,关节顶着桌面,凝神自思。

兰儿在信中说:

我总见世间有才学之人不得志,也总听说心怀绝技之人难遇伯乐,殊不知莫论当朝权贵,连着圣上在内,都有诸多无能为力之憾。

王公大臣和帝王将相正是因为知道周遭有自己力不能及之事,所以端着高高在上的架子来让黎明百姓畏惧。然,黎明百姓却向往那种锦衣玉食的富贵生活,不就是被君威和官威所震慑了吗?

若是早知道哪怕上高位也无法尽展宏图之志,又何需为一时的贬谪而自叹不济呢?待到来日成为失了表情的高官贵胄,指不定有多怀念贬谪之时的苦乐生活呢。

吃的苦中苦,不一定能翻身为人上人,但却能磨练顽强斗志。

斗志之于男儿,只可被激发而不可被泯灭。

我李季兰只爱自强不息、坚忍不拔的男儿,等待他们春风得意之日,我定要与他们一同站到高处:对苍穹、指日月,叫出一声“值得”来!

陆羽,我盼着你一生从容、一生安然。

我心中的你,是乐于山水、静于茶室、钻于茶作的你,绝非是像朱放或是刘长卿那样的你。

你且要记得:

来日方长,凡事可成;勿扰当下,伤神无益。

青山白浪,终过飞鸿;香屏帘幕,相思应抛。

晚来秋风,怎解浓霜;孤舟隐迹,还复中央。

又试新茶,余地心窗;换的琼浆,却忆旧香。

我将李季兰的压轴之语读罢,全心震然。

她的诗,我的茶,暂来还去,晚风误秋霜。

我的茶,她的诗,还去复来,茗香胜琼浆。

原来。

我与她,彼此从未放下过牵念。

她是懂我陆羽的,不然她不会在“江南茶试”即将到来的前半个月写信给我,告诉我:要从容、要安然。

又过了些时日。

且不说那日皇甫冉是如何在公堂之上细审那青龙客栈的掌柜的,就眼前之事而言,倒是叫我见识到了什么叫做:送礼送到了心坎上。

当时,我正与皇甫冉一同站在徇沁江岸之上,一面赏秋景、一面作秋赋,兴致大好,却有官兵来报:“香茗酒楼”的老板前来。

皇甫冉应了声“见”,那老板就自个走上前来,问了官大人和我的好的之后,他便将一个五层的木质黑漆雕花提篮食盒捧到我们面前,客客气气道:

“中秋佳节将至,草民特地吩咐厨子们早做准备、做了各式口味的酥饼来请皇甫大人尝个头彩。今日碰巧陆公子也在,一同分享,真是草民和香茗酒楼之幸啊!”

我开玩笑道:“可是做了些绿茶蛋黄馅儿的?我好吃那个。”

“虽是没有,”老板话锋一转,巧道,“但我寻思着‘香茶豆干’馅儿的天公饼肯定合陆公子口味。”

说罢,他便打开食盒,拿出一个四方形的大饼来,“来的路上我还想这饼叫什么名字好,忽然脑子里冒出‘天方地圆’这个词来,就趁机用上了。”

“也是极好!”皇甫冉夸了一句,“方饼居中,圆饼摆四周,乃是众星捧月、必出贵人的吉兆。”

“皇甫大人说的极是!”老板附和道,“这回的‘茶试’和‘香试’设在我们江南,江南才子们哪有输给外地人的道理?必定是连夺双冠,荣耀大人颜面。”

“哈哈……”皇甫冉甚喜,复问那酒楼老板,“你以为陆羽如何啊?”

“陆公子在茶术茶艺上面,自然是顶尖的!”老板在我面前竖起了大拇指,“谁能与之匹敌?”

我慌忙摆手,向老板谦虚道:“如此之言,陆羽实在不敢当。”又转向皇甫冉,拱手道:“皇甫兄莫怪,听过笑过便罢。”

皇甫冉却是一副看好我的模样,朗声道:“旁人品茶说茶,不过是徒蹭个风雅而已,但本官看得出来,陆羽你不一样。你是一根筋地往茶里头钻,平日里下的功夫哪是可以三言两语能够说清楚的?”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话中有话道:“陆羽啊,只要你有赢的这份心,本官定会为你出这份力!”

【注1】出自刘长卿诗作《弹琴》

【注2】出自刘长卿诗作《送少微上人游天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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