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快,距离“茶试”和“香试”还有二十日整的时候,城郊就已经开始搭建场子。
虽不知朝廷派来的主考官和副考官们会在何处落脚安置,但我见“香茗酒楼”小二王五的高调模样,就已经猜到一二。
说来这“香茗酒楼”起步虽晚,老板的人面却广,送银子送名器四处打点关系自是不在话下,甚至连一些叫的上名号的文坛画界大家,也给此宝号赠送了墨宝,说是给酒楼“送雅”。
这边我还在等待王五上菜,那边纪檽峰却是大摇大摆地登堂而入。
只见几个随从推开了领路的跑堂,将自家公子引到了一个上好的位置,又迅速地将凳子和桌子擦拭了一遍,才让自家公子坐下。
我见王五并没有理会方才那个被推到了一边的跑堂,而是亲自招呼起纪大公子来。
“小的请纪公子好!”王五殷勤道,“可是速速端了好酒好菜上来,以饱纪公子口福?”
纪檽峰往我身上一指,高调扬头,命令王五道:“你去把陆羽叫来这边坐,他的饭钱酒钱本公子包了。”
“回纪公子话,”王五照实道,“陆公子从不在本店喝酒。”
比起说一句“那本公子就包了陆羽的茶钱”,我看见了纪檽峰的另一番反应。
他并未恼怒,而是皱眉责问王五:“如今香茗酒楼脾气大了,自诩有朝廷命官来住,不称‘小店’改称‘本店’了?”
王五倒也机灵,应道:“我家酒楼虽是发生了命案,但是朝臣到来,必定是有官威坐镇、圣恩庇佑,一切疑团不日就会迎刃而解。”
纪檽峰“啧”了一声,冷道:“贵宝号可得要把皎然再请一回过来,叫他好生把经多诵几遍,免得朝廷命官在贵宝号出了什么差池,连着皇甫大人一并丢了乌纱。”
“哪能出什么差池呢?”王五一脸乐观,“陆公子是‘茶试‘夺魁的有力人选,香茗酒楼等着给陆公子开庆功宴都还来不及哩,又怎么再遭祸事?”
“陆羽——”
纪檽峰忽然大声喊我的名字,众宾客都往我身上看。
我是起身过去坐下也不是,坐在原位不动也不是,当真两难。
好在是从旁桌的“圆月玉盘糕”中闪过一念,我侧身,一手置于窗台之上,一手有意抬起腰间的圆形冰白玉佩,豁然道:
“事缓则圆。朝廷派官员到民间选拔良才,我等百姓自当胸怀为国效力之心。当今圣上欲平复蛮夷之乱、构建太平盛世,‘香茗酒楼’若是能够头顶朝廷光环,后续必定名气赫赫。”
“前言不搭后语。”纪檽峰主动走向我,当众反驳道,“圣上的治国安邦之志与‘香茗酒楼’何干?牵强附会罢了!”
“大至沙场建功立业的将士,小至的知足常乐百姓,都是天子脚下子民——同沐圣恩。”我与纪檽峰目光相交,“人声鼎沸如茶楼酒肆,莺歌燕舞似歌台花楼,只要朝廷命官肯踏足进来,就是福气。无关此前是非案件!”
纪檽峰步步向我逼近,却少了几分先前的、凌厉的想要给我难堪之意。
他指向楼上那间杨天一“住过”的客房,用一股与之前截然不同的寻常语调道:
“陆羽,找你的意思,所谓的‘无关此前是非’就是指:江湖大侠替天行道诛杀杨天一,根本就算不得是桩案子,对吗?”
“善与恶,存在于人心;对与错,存在于江湖。”我从位置上站起,“评判本就不一样,哪来得案子里面的是与非呢?”
“是吗?”纪檽峰装作不经意地用右手扫过我腰间的圆形冰白玉佩,“你说的话真叫本公子引以为戒。”
一个随从上前,在纪檽峰耳旁道:“公子何需被陆羽的弹舌误了判断?就算是陆羽的话有几分道理,方才他那副姿态也是对公子你的不敬!”
“罢了!”纪檽峰摆手让那随从退下,“他有底气对本公子不敬!”
纪檽峰与我同桌而坐。
他也没叫王五上好酒好菜,只是与我吃了同样的东西:咸肉煨笋、香炸脆鳝、上汤时蔬,和大碗白米饭。
吃到一半,他放下筷子,朝不远处的王五道:“去拿官制月饼来!”
我不由得嗔奇,所谓官制月饼——
是朝廷的恩赏,像是给治理各地方的官僚发放面粉、红豆、酥油,让他们制饼自吃来接圣恩?还是仅仅为地方官打出来名堂,由官府做些月饼出来,与民分食、与民同乐?
王五上前,连手中的茶壶都顾不得放下,就连忙应道:“回纪公子话,还没到时候。”
“像是天福寺的素饼——物以稀为贵,要提前预定外加捐些功德钱才能吃到也就罢了,如今你这香茗酒楼是越发高姿态了,还学天福寺中秋前日才派饼、累人腿脚去排队不成?”
纪檽峰“哼”了一声,身边的随从赶紧劝道:“公子莫气。区区官制月饼算什么,我们纪家尝过多少别人做梦都吃不到的宫廷点心,何需因为一盒官制月饼跟香茗酒楼怄气?”
见我不解,纪檽峰用帕子擦了擦手,又把面前的香炸脆鳝往旁一推,才道:
“江南地区富足,山好水好自然食材也好,每年中秋前夕,官府就会自制些月饼出来分发给各客栈酒楼上菜单,这香茗酒楼自是能够分得一批货。”
我还没来得及回应,就听见纪檽峰的随从对王五叱问道:“莫不是今年官制月饼数量少,你们想抬高价卖,所以一直将货压着?连我家公子都敢怠慢,香茗酒楼是不想做营生了吗?”
“不敢不敢。”王五向纪檽峰赔了个笑,“官制月饼保存时间短,当店哪有搞存货的道理?更何况皇甫大人心系百姓,当店领到货物之后,是恨不得立刻将大人的心意分发给众百姓,哪敢炒价和独卖私人?”
“小店、本店、当店。”纪檽峰将王五对自家的酒楼的称呼重复了一遍,然后大叫起来,“好你这个王五,名堂是越来越多!你只管跟本公子说个明白:官制月饼何时有货?何时开售?”
“小人真的不知。”王五耸肩道,“纪公子若是心血来潮真的想吃月饼,当店倒是把‘天方地圆·饼承匠心’提篮礼盒明码标价挂上了菜牌子,只等纪公子一声说要,小人立刻去拿。”
我与纪檽峰同时往店内高挂的枫木色黑字菜牌子上一看,还真看见了“新品”和“标价”,以及摆在正下方的五层提篮礼盒样品。
王五见纪檽峰没有回应,又快嘴道:“当店老板听闻陆公子爱吃绿茶蛋黄馅的酥饼,就特意命厨房做了出来,一并放进提篮礼盒贩卖。味道,定是不输给陆公子当日在徇沁江岸之上尝过的:天公饼。“
“公子。”随从提醒道,“那店小二的意思,小的听着像是:陆羽在公子您之前尝过了那五层提篮礼盒里面的点心。”
纪檽峰跺脚而恼。
王五趁机对堂内的众食客道:“连皇甫大人都说我家酒楼的酥饼礼盒取名的意头好!各位买了的客官和吃了的客官,定是好运连连、心想事成。”
纪檽峰却是没下酥饼提篮礼盒的单子,他冷眼瞧着一群围着王五询问礼盒仔细的食客们,就是不为所动。
随从急了,问道:“要不请公子先回府,等小人过后再找那店小二算账?”
“怎可因一时的不爽快就迁怒别人?”纪檽峰一本正经地站起,“坏了本公子的名声,岂非污了才女子李季兰的耳朵?”
“这……”随从尽管是不甘心,也只好无奈听命。
我故意道:“纪公子莫不是预感着李季兰会来江南参加考试,才忍着没有对陆羽有所发作吧?”
纪檽峰把茶碗拿在手里晃了晃,道:“你休看本公子平日里游手好闲、凡事只图自己安乐,本公子到底心里还是指望你能不负众望的!日后你要是真被主考官挑中去圣上身边奉了职,莫忘这片江南山水。”
“多谢吉言。”我内心平静。
“本公子相貌堂堂、家世又好,自然是跟李季兰打的来交道。”纪檽峰变得得意,“何愁不知她行踪?”
“公子。”随从在纪檽峰的耳边小叫了一声,好似在提醒自家主子不要夸夸其谈,把不知道的事情都说的跟了如指掌一般。
过后,纪檽峰在桌子上留下了饭钱茶钱,就扬长而去。
择日,皇甫冉邀我一同去城郊探察考场。
我已经提前在约定地点等候,不料他却因官场上别的应酬事宜而来迟。
直到近了黄昏,我们才驱车来到目的地。
走近考场时,里面已经掌了灯,除有不少工匠在施工梁柱和布置考案之外,还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我们眼前,那人便是“香茗酒楼”的老板。
皇甫冉问那老板来此处作甚?
老板只是笑答:“草民见劳工们日夜赶工辛苦,特地带了些饭食过来供他们饱腹之用,以求为皇甫大人分忧。”
皇甫冉点头欣慰道:“你倒是懂得人情味。在这江南山水地,心地好的人已经不多了,除了乐善好施的陈秉承陈老爷外,就属老板你最能为民着想。”
“香茗酒楼能够生意兴隆,少不了大人的关照。”老板向皇甫冉拱手以礼,“但凡草民能够为大人效力之事,没有是不愿意、不肯主动去做的。”
“卑职恭喜大人!”皇甫冉身边的衙差道,“如此便是官商共促,对江南地区的百姓来说是好事啊!”
“不错,是要多迎好事,多接好事。”皇甫冉欢颜点头,“旧案总有水落石出日,莫负鸿运当头吉祥时。”
我却是忽然看见酒楼老板衣袖间的蛛丝,遂礼貌提醒道:“定是工事现场半封闭的缘故,才惹了蜘蛛结网。”
老板拍了拍衣袖,窘迫尬笑,“我这身衣服料子粗,所以勾挂到了蛛丝都不知道。要是换成纪大公子的真丝华服,怕是莫说蛛丝,连灰尘雨滴都站不住脚呢。”
我和皇甫冉皆被他逗的大笑。
笑过别过酒楼老板,我和皇甫冉才走进考场内部。
众工人见地方官亲临,都是纷纷放下手中的活计,先给官老爷问安。
皇甫冉客气地叫了众工人起身,又复叮嘱道:“此番工程,关系圣上颜面和本官官威,断不可有一点马虎。”
众工人应了“遵命”之后,皇甫冉环顾了一遍四周,细道:
“夯基架梁、粉刷挂彩、布局考生座位、设定考官看台之类的事情本官自然是不懂,但是你等都是能工巧匠,料想水准和判断力也不会差到何处去,本官便是放心地信了你等,还望你等切记己责、一切计日程功。”
为首的老工匠站出来道:“谢皇甫大人提点,我等必将尽心尽力完成考场搭建与布置工程,保证不出一点岔子。”
“好!”
皇甫冉有力地一点头。
“带到竣工之日,本官定会与你等一同告天焚香三鼎——拜谢居乐神君、司雨仙君、文曲星君加持,只愿开试当日天利人和、无风无雨、众考生智慧闪现。”
众工匠齐声回应:“我等与皇甫大人同心!”
来到尚且空着的场地上,皇甫冉指着远处尚未搬过来的桌案对我道:
“陆羽你看见那些东西了吗?那些茶几可不是圣上下拨银子过来让本官买的,而是纪万成出的。所以茶试当日,纪万成和纪檽峰父子也是跟那些朝廷命官一同坐在看台上座,观你等试茶、制茶、述茶、辨茶。”
我道:“与试当日陆羽跟众考生同坐于此,全身心都放在茶上面,哪有时间顾及台上看客?管他是朝廷命官还是巨富商贾,陆羽做好自己的眼前事就是,不会因他们的讨论或是目光而影响发挥。”
见我心态尚好,皇甫冉道:“你能如此就好。总归你记着,考场上可能人人都面善心非、说左做右,但本官是从心底里盼着你成功的。陆羽,你身后还有本官。”
“多谢皇甫兄!”
我心中感动,只能说出最平实的言语。
之后,我又与皇甫冉一起查看工程各处的细节,却是终究没有发现蛛网痕迹。
场地内的茶几也好、香案也罢,都是崭新的所在;再看那些木材与器械,也都是不见半点陈迹旧伤,哪来的蛛网呢?
我将自己的疑惑告诉了皇甫冉。
皇甫冉却并不在意,只连笑着道:
“蛛丝有何出奇?也不一定是屋檐高处才有。”
“难不成陆羽你以为:香茗酒楼的老板会飞檐走壁,趁工人们不注意干过些见不得光的坏事,才袖粘蛛丝?你不会是把他当成隐藏身份、替天行道的江湖大侠看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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