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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8章

也许是我多心了,酒楼老板衣袖间的蛛丝来自别处也未可知。

一路夜行回到住处,我看见一女子在门口等候,竟是陈府的丫鬟侍茶。

我见她衣裙有晚霜打湿的痕迹,便关切道:“不知陈家老爷有何吩咐,竟然姑娘在此久候多时。夜深寒凉,进来饮口热茶吧?”

“多谢陆公子。”

她随我入内。

点烛笼罩,灯光之下她的脸并不带多少倦色,看来她也是个坚韧的女子。

换做别人,哪能等主人等到这个时点都不回去呢?

设炉添香,烧水备茶,一阵功夫过后,便有了围炉的意境。

黑炭渐红,暧暧生温;清水慢沸,湍湍有响。

我一边尽茶主之宜,一边请侍茶姑娘入座,道:“在陆羽看来,饮茶是日常之事,也是雅趣之事,所以不分早晚。”

“陆公子所煮之茶,在侍茶看来,”她微微一笑,“捧于手中的那一刻是暖的,放置须臾,再饮入怀也是暖的。”

“姑娘有心喝茶,自是可以品出不一样的温度与味道。”我添茶叶于茶碗中,“陆羽之前所得的名器,也是经由姑娘收着和擦拭,再用‘若绢水’浸泡保养,才能光彩照人,不负名家名品典范。”

说着,我起身取来她所赠的——出自骞州名家庄大山人之手的名贵茶碗,邀她一同在灯下共赏。

暖茶饮罢,侍茶寻了个契机道:

“我家老爷有两件事托侍茶来转告陆公子,其一:若是得空,还请陆公子明日前来陈府同用午膳;其二,若是不嫌弃,侍茶愿意过来此处照料陆公子饮食起居,听从差遣。”

我心中一惊,忙问:“来陆羽陋室之事,是姑娘自请,还是陈老爷的意思?”

“是老爷的意思,也是侍茶的本意。”她道。

“陆羽一个人自在惯了,恐有负陈老爷好意与姑娘美意,加之茶试将近,实在不愿身边多人打扰,还请姑娘理解。”

“侍茶原本是怕陆公子会勉强自己接纳多余之人,现在已经明了陆公子的意思,心中自是不悲不怪。”

“陆羽绝无视姑娘为‘多余之人’之意。”我认真解释,“只是当下实有不便,未能让这茶庐再多容一人罢了。”

“侍茶懂得。”她脸上的神情不悲不喜,“心中仍喜陆公子的直白之言。”

“还请姑娘代为回应陈老爷,就说明日陆羽定会前去陈府用膳,多谢陈老爷记挂。”

“是,侍茶记下了。”她向我一行礼,“夜已深,陆公子早些安置罢,侍茶告退。”

我梳洗更衣,上床后却辗转难眠。

心中所扰的并非陈府之事,也不是今日探考场之疑,而是——

返程的路上我问了皇甫冉审问青龙客栈掌柜的详细。

他是这样告诉我的:

“本官派人去细搜了杨天一住过的房间,未曾搜出任何可疑之物。至于杨天一和杨舜城父子在房间内大吵之事,纪家跟班确实没有胡说,青龙客栈的掌柜全都做了证。本官问那掌柜为何不早向衙门说明此事,他只说至今想起杨舜城那日的神情都觉得可怕,所以不敢多嘴。”

我说了自己的不解之处:“纪家跟班说那晚杨天一放低了姿态向家父求饶,客栈掌柜说杨舜城凶神恶煞如可杀神佛,对比岂不是太强烈了些?我不信一个父亲真就那样铁石心肠,一点不肯原谅自己的儿子。”

皇甫冉客观应道:“民女陈氏的案子发生之前,杨天一的确是个没的挑剔的温润公子,可家务事难断啊!本官无从知道杨家内部关系如何。”

“皇甫兄,那日我在香茗酒楼门口听见纪檽峰说:杨天一有自杀之嫌,你怎么看?”

“一派胡言!”皇甫冉当机立断道,“杨天一出狱之后,据有效的目击证据所指,他只去过:杨府(未进家门,跪在外头)、青龙客栈(拿了娘亲的银子,挑了个暂时的歇脚之地)、香茗酒楼(不知是自行入住的,还是死后被人挪尸),他连陈府都没有去过,怎会匆匆了结性命?”

“有道理。”我斟酌于心,“按照规矩,但凡一个‘罪犯’有良知,是该去陈府向陈秉承老爷磕头谢罪。”

“本官以为,杨天一不是不肯去陈府请罪,而是没来得及去就被杀了。”皇甫冉叹了一口气,“这凶手是连赎罪的机会都不给他啊!你说是有多记恨他?”

“是啊!”我深有同感,“皇甫兄分析的在理。”

“本官自上任以来,断案不计其数,意外也好仇杀也罢,凶手的动机和理由无非就是几个:谋财、消恨、嫉妒。”皇甫冉摇了摇头,“但陆羽你说,杨天一因何杀陈湘韵?谁人因何杀杨天一?里面的缘故哪能摸得清?”

我陷入了沉默。

皇甫冉在断案上比我有经验,所言所见都比我要深刻和全面许多,面对他的问题,我答不上来、也想不出一个大致推测来。

次日,我按照陈老爷的意思前往他府上共进午膳。

陈府饭厅,佳肴满桌,都是些我未尝过的云南特色菜,像是:白芝麻辣子鸡、白油鸡枞、白菜三椒卷、山珍大骨汤和石斛肉馅饺子。

“念着老家的味道罢了。”陈秉承示意我不必客气,“一个人吃难免孤独,旧时回忆上头,也有受不了之时。”

“我听说滇南之地有‘拜谷妖、追月华’的中秋习俗,盛大而热闹,官民同乐,通宵不眠。不知陈老爷可有回去小住的打算?近乡情,共婵娟,消遣情绪也是极好的。”

“自打起了来江南经商的念头,我就知道自己这一辈子都不会再回云南了。”陈秉承坦然以对,“山长水远,颠簸路苦,还不如存着一份心,寥作思念罢。”

我不方便询问陈老爷有多少门客和多少生意场上的朋友,只是瞧的出来,他似乎已经倦累,想要退居幕后,将手上的生意托付给值得信赖之人。

侍茶为家主和我分别盛了一碗山珍大骨汤。

看着碗中的各种名贵珍菌,我心中竟有“加入茶叶同煮会如何”的大胆想法,也终究是没有拿出来说,只有礼喝完,照实跟陈老爷说了自己的味感:

“汤香四溢,我尤爱里面的竹荪,嚼之觉脆,入喉觉软,回味觉甜,不失为上品。“

陈秉承对小丫鬟道:“侍茶,陆公子的喜好可都记下了?速速去厨房准备些好的干货出来,让陆公子带回品尝。“

“是。“侍茶应得快,走的也快。

我不去猜她的心思,谢过陈老爷后,我开始吃起果盘里的石榴籽来。

“石榴谓之江南第一秋果,实在是不为过。”我笑赞道,“如是配以赤顶茶同煮,更是分外香甜。”

“你呀,偏说了一种我未贩卖的茶。”陈秉承兴趣道,“你的茶庐里可有存货?”

“有,他日陆羽定把赤顶茶携来,与陈老爷共品。”

“好,就这么说定了!”

及我告辞之际,侍茶拿了一包用心择好山珍送我到门口。

收下陈家礼赠,我正要离开,却听见她道:“陆公子留步。”

我回头,正想问她有何事,她却没有言之过多,只是问我两句:“陆公子以为陈家如何?我家老爷如何?”

我的确不懂她的意思,只好照着字面之问而答:

“陈家坚信商道即人道,将生意做大做强的同时又不忘普济天下,乃是正义商贾世家。陈家老爷为人和善,从商以理,从不算计,乃是众商人之典范。”

她面带谨慎表情,“敢问陆公子,可有过想要贩茶之思?”

我一愣,总觉得这话不应是一个小丫鬟该问的,倒有几分她替陈秉承试探我的意味。故而我不答。

她亦未强索答案,只又上前几步,含眸相送道:“陆公子一路走好。”

近日以来,我闭关勤读《茶书》,勤做茶事,勤考茶味。

竟不知李季兰已到江南,所宿之处,正是:青龙客栈。

却说李季兰前脚刚下行舟,后脚就有纪檽峰带着几个随从前来“相迎”。至于纪檽峰是如何知晓美人的行踪的,倒也追究不出一番经过来。

在纪檽峰看来:李季兰才华横溢,美而不骄,上沙场亦有巾帼之姿。天底下的女子,就属她最好。

来到码头上的露天酒肆坐下,纪檽峰就对李季兰有礼道:

“在下喜闻姑娘来到江南,心头是断不敢妄想相邀同游之事。只先一步对身边人说:什么江南才子、什么天生俊才,跟李季兰相比,皆是草包。”

“有什么敢想不敢想的?”李季兰一语戳破,“纪公子你与我‘巧遇’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你的心思我全部看在眼里。但你要是偏拿别人与我作比较,无论是往好了说还是往差了骂,我都是不认的。”

“那就是在下嘴拙,说出来的话不合姑娘心意。”纪檽峰面露遗憾,复又振奋精神,期盼道:“姑娘这一路走来,可是辛苦劳累?不如让在下为姑娘安排住处——”

“我自有打算,不用纪公子费心。”

见李季兰回绝的快,纪檽峰没有因自己的“好心”被拒而恼怒,反而是对她佩服道:

“姑娘不同于世间的其她女子:特立独行,来去皆从自己心意,当真是颇有主见,不为别人所扰。在下方才冒昧说辞,绝无‘金屋藏娇’之意,还请姑娘莫怪。”

纪檽峰这番话,倒叫李季兰给听笑了。

“纪公子用词,也是有趣。”

见美人笑逐颜开,纪檽峰不觉陶醉。

随从们见自家公子模样痴痴,倒也不敢提醒,只好叫酒肆小二赶紧上菜,好让自家公子回过神来。

吃罢饭菜,算清账单,就到了分别之时。

纪檽峰也没细问李季兰接下来有何打算,只是把自己“茶试、香试当日,会坐在台上全程观看”的事如实相告。

李季兰也不瞒他,直说道:“我不参加,到时候再看是谁拔得头筹。”

纪檽峰原本是想在她面前提“陆羽”和“皎然”的名字的,但终究是做了罢。

青龙客栈。

掌柜的一见闻名大江南北的才女子李季兰来了,赶紧停下手中的算盘活计,出门相迎。

叫小二从李季兰手中接过行李,又引她到柜台上登记了客官身份信息,掌柜的转身从墙壁的挂钩处拿来一个约是手掌大小的木牌子,放在台上询问道:

“姑娘就且在‘涵仙阁’住下吧?房间素雅宽敞,光照又好,也在高层,免了堂下纷扰,正好适合小住与舞文弄墨。”

“不必。”李季兰豁达道,“名字越是文雅的房间,就越是束缚创作灵感。我猜你这客栈,有‘涵仙阁’就必有‘涳濛殿’、‘忘忧台’、‘姑苏调’,总之我是觉得乏味,还不如住在寻常的客房的好。”

掌柜的却热情道:“姑娘你说的哪里话?你能在青龙客栈落脚,本店就已经蓬荜生辉,作为东家,我定是要挑好的房间出来给姑娘住。”

“掌柜的,如今三楼还有哪间客房是空着的?或是没人愿意住的?”李季兰询问,又抬头往上看了一眼,才决心道:“让给我住就是。”

“有倒是有。”掌柜的为难道,“只是不知道姑娘你敢不敢住?”

“有何不敢?”李季兰洒脱道,“我不惧怕神怪,也不厌恶喧嚣,更不听那些江湖恩怨纷争之说,你将客房的牌子拿来,我这就上去住下。”

掌柜的沉默良久,才从锁着的抽屉里翻出一个看着颇为清冷的红木黑字牌子出来,上面写着:无涯涧。

他对李季兰小心提醒道:

“前有护国镖局的镖师龙三身中剧毒暗器而死,后有大恶之人杨天一与父争吵后横死它处。此客房不祥,还请姑娘三思。”

李季兰听完,神色自若。

她将客房挂牌收入掌中,道:“那间客房若是一直空着,反而叫人胡思乱想。还不如让我先一步住下,可助官大人破案也未可知。”

掌柜的拱手钦叹道:“姑娘胆识,叫人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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