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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小盘村的故事(三)

丽霞不读书了,从玉明走的那天起就买了火车票,和她在技校里认识的俊峰那帮人一块走了。

江楠在学校的传达室拿到了丽霞的信,下课后,她便仔仔细细地看了起来。

信上,丽霞说自己去了广东,南下去谋出路了,现在在工厂里做着流水线的工作。原先说是裁布,每天提溜着一口气干活,竟也没有想象得那么容易。俊峰一行人则是在厂里的仓库里卸货,几人幻想的南下之行,可谓是支离破碎。

“新学徒要受老员工的气,就跟头老黄牛似的,有气也不敢撒,怕被扣钱。你不知道,那些老员工有的还会抢学徒的活,因为是计件算工钱,有时候我干一天,还不如老员工的零头。”

信里还说,丽霞住的是员工宿舍,一寝室满满当当塞了十二个人,老的小的,本地的外地的,脾气好的脾气坏的,就跟养猪崽似的活在一个圈里。一层楼也就一个厕所,里边包圆了吃喝拉撒,连做饭的灶台也支棱在其中。

“有一次,我在外面炒面,里面大妈拉得茅坑别提有多臭了,我感觉我就像是在吃她的粪!这时候一个洗澡的小姑娘裸着身子叫着跑了出来,原来是洗澡的时候看到了一只蟑螂。你不知道,广东的蟑螂有多大……”

江楠的眼中便浮现出女性高矮胖瘦不一的**,在厨房一片零星的火光里,交杂着老旧淋浴器里迸溅的水花,二者错落着碰撞,便是更迭了千万如同丽霞一般女子的青春年华。

信里,玉霞塞给她一个红发卡,是广州时兴的款式。那抹红,红得夺目,红得落寞。

“江楠,也许你真的说得对,人往高处走,如果你能继续好好读书,一定要好好念,争取去县里读一中,以后读个好大学。我姐是为了供我读书才走的,我不能白费了她的苦心。”

“或许有一天,我们还会再见面的,到时候我给你染发、纹眉、做睫毛、做指甲,手指甲脚趾甲全都做一遍,都不收你钱。”

信到这里戛然而止,江楠读完了感觉心里边空空的,不是个滋味。

丽霞打小心思就不在学习上,也不是这块读书的料,因而信上不少错别字,圈圈改改的。为了省钱,她的字写得格外小,看起来也费眼睛。

江楠揉揉酸涩的眼角,不知是看得累了,还是为丽霞的近况唏嘘,竟然有了流泪的冲动。

丽霞,这就是你想要的长大吗?

张芳芳劝江楠不要多管闲事,因为在她眼中,这封如同鬼画符一般的信就和收废品的垃圾毫无区别。

巧的是,此刻她的桌上也有这样一封毫无价值的信。

那是隔壁班吴顺延给她写的一封信,信里写了他对于张芳芳成绩优异的钦佩,以及对于她姣好面容的欣赏,大致意思是想和她交个朋友。

江楠对吴顺延有些印象,常年的年级第二,家里有好几个弟兄姊妹,他作为大哥最是乖巧懂事,从小承担的事情也是最多的,因而总看上去比同龄人老成些。

“吴顺延是个好人,但是他如果真的喜欢我,我也不会答应。”

“他太穷了,和他在一起也是丢脸。”

江楠听出话外之意:“你是觉得我和丽霞这样的人交朋友,很丢脸吗?”

“我没看不起丽霞,也没看不起吴顺延,我只是觉得,我们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在该努力的时候却去做和城里人一样风花雪月的事情,太愚蠢了。”

末了,张芳芳还补充一句:“面子是自己给自己的,你好好揣着,就不会丢。”

“你虽然笨,但是很努力,我很少看到那么拼命的人,所以我从来没有看不起你。”

张芳芳说话总是和大人一样,十几岁的年纪,说话却和长辈一样语重心长。

在江楠懵懂无知的年岁里,也多亏是她的冷言冷语,才不至于江楠险些受了见识粗短的苦掉入泥淖。

上一中,对此时的江楠来说无疑是天方夜谭。何兰芝和江楠说了走文科特招生的事情,话里话外都是要托关系的意思。何兰芝给江楠买了上文学报的机会,那人收了钱,又多嘴一句,其实入选名额和县里的文科补习班是一脉相承的,里边的老师就是最终的考官。

母亲是个铁面无私的角色,可是这一次却裁了好几套春装送到补习老师家里,央求她给江楠补习写作能力。江楠看着母亲塞赖的各类满分作文,心里却担心自己连基本的文化课也不能过线。

她学理科的时候,就像是脑袋里缺根筋。也不怪她开窍慢,人家学写数字的时候,她还在家中被冯桂花生拖硬拽干着农活,动辄打骂受罪,加减乘除的概念还是自己慢慢构建起来的体系,更别提那些复杂的几何。

谢百元也不懂数学,因而早不念了,江楠看着中考前一个个空掉的座位,犹记得小学刚入学与他起的争执,仍是久久难以释怀。现如今,他继承了亲爹的衣钵,也算是衣食无忧,听说他早就看上了隔壁村一个瘸子的女儿,过几年就要结婚了,连彩礼钱也不打算给。

你说稀不稀奇,谢百元也分不清加减乘除和立体几何,可他的算盘子总是打得那样精。

江楠庆幸自己身边坐着班长张芳芳,这是她继续读书的一点怪异底气。可她没有张芳芳这样的全能智慧,也没有丽霞这样孑然一身的勇气,江楠在梦境与现实的碰撞中不断挣扎。

农村孩子的学习之旅,就像是昙花一现,凋零得那样快,一点预兆也没有。

这一天,江楠迎来了生命中最差的一次理科成绩,只有个位数。

回家的时候,江楠走得鬼鬼祟祟,腿上和灌了铅似的。可到家了,江林辉和冯桂花却破天荒没骂她,看见了只当是没瞧见,叫她有种死里逃生的侥幸感。

江林辉的声音压低:“村里的人上午来催了,这几天咱必须给个准信,不然拆迁款要减半。”

江楠不傻,很乖敏锐捕捉到关键词——

拆迁。

“拆,必须得拆。”

冯桂花很强硬,这座房子还是她当年嫁过来的时候和江建德一起建的,如今老江去了,儿子和儿媳不和已久,还带个没用的拖油瓶,她早就想分家了。

“你说得轻巧,我们能去哪,”江林辉点燃一根烟。

“那肯定要去最好的,”冯桂花提溜着一双算计的眼,“只是现在政策赔得少,咱去大城市也立不稳脚跟,得想个法子找人给我们多捞点油水,最好搞个地基,再多赔点钱。”

“可不得想个法子,现在咱们村谁不急,都在求爷爷告奶奶。妈,咱们家里有什么发达亲戚你都告我,实在不成我去给他们跪下。”

“咱家哪里有啊,一个个穷得叮当响,你二叔输了钱不来我们家撒泼都算好的了。”

“那就找大舅,大舅不是做生意发了点财吗,现在在上海混得不赖,还去税务局里边了。”

“那不成,当年咱家抢了他们家的地皮,他们能乐意。”

谈话陷入一段诡异的沉默,冯桂花却说:“你那女人,以前是不是有个老相好?”

一提到这件事情,江林辉的脸色刷的变白,就像是被踩中尾巴的猫,一副羞赧的神色。

“我记得还是你战友,叫陈什么来着,反正现在在北京混得很好不是,听说还当上了个头头。”

江林辉迟疑了半天,才吞吞吐吐几个字:“丢面儿。”

“找,就找他,你要脸,我这张脸皮可不要了。”

冯桂花佝偻着背,精瘦的小腿前后来回踱步着,像是一只狡黠的黄鼠狼。

“找你那婆娘,一通电话过去,那姓陈的肯定会帮咱。多要些拆迁款,再给咱在北京找个住所,给你也谋个差事。”

江林辉翻个白眼:“你想得美,哪有那么美的事情。”

冯桂花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你个不成器的,走着瞧吧。”

虽说还是个孩子,但江楠也隐隐感受出了这个家早已四分五裂的事实。

不过她的脑子里此刻终究还是幼稚的——

拆迁了之后……是不是就不用考试了?

没想到小盘村变天变得这样快,第二天上学,班级里早已经咋呼着传开了。

因为要拆迁,村里的学校也要被撤并,这意味着读书真的成了过去式。农村的孩子哪知道什么时代背景,只晓得是终于能把作业光明正大地扔进灶头里去了。大伙就像是被赶着放牧的牛羊,从哪里来,到哪里去,都被一根无形的鞭子抽打着。

可牛羊的终点又是什么呢?是自由的草原,还是成为别人的盘中餐?

乱,太乱了,政策的改变带着光怪陆离的色彩,眩晕着江楠贫瘠的眼界,她愈发看不清自己的未来了,却开始莫名地亢奋起来。

拆迁的事情何兰芝也听说了,不过不是从自家男人和婆婆那听说的,而是村口那些零零碎碎的闲言碎语。李家婶子早就闹开了,这回她男人听说拆迁能分房子和拆迁款,直接把外边养的野女人带到家里逼宫。可怜李家婶子做了一辈子的糟糠之妻,如今却也落得睡在柴房的下场。几个孩子胳膊肘往外拐,不替自己母亲说话,只知道尚且能有口饭吃,就不关自己的事情。

何兰芝并不觉得自己有多乐观,她是读过书的人,知晓不少人会对国家的拆迁政策动歪心思,真正的人心,也往往就在这时候显露出来了。

她前脚刚到家,后脚那对母子就动了鬼心思,要挟着自己打电话给那位原以为再也老死不相往来的故人。

“我不打。”何兰芝不假思索。

“哎呦,都到这时候了,你还装什么假清高,”冯桂花死猪不怕开水烫,赖在地上不肯起来,这么一吆喝,左邻右舍都趴在门口看热闹,“老天爷呦,我怎么那么苦啊,这儿媳妇是要把我克死啊,一点活路也不给我留。我每天拼死拼活地干活,她倒好,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里给我摆脸色看!”

“那我倒要看看,我什么时候能把你克死。”

何兰芝压根不吃冯桂花撒泼打滚这一套,这招数她也真是用不腻。

“你……”

各式各样不堪入耳的咒骂仍在耳边,待她到了里屋,江林辉则阴沉着一张脸。

“你怎么那么倔啊,为了咱家能过上好日子,你就不能放下你的面子,”江林辉青筋暴起,“还是说,你满脑子还是那个陈长荣。”

“关你什么事,我们家的事也不关他的事。”

江林辉应声锁了门。

“你打不打!”

江楠刚下了学,就听见母亲被笤帚、麻绳交替着抽,身上红一道紫一道,江林辉的拳头像是没完没了的刺,落在人身上,火辣辣的疼。

她趴在门上,一遍遍拿身子撞着门,她不怕疼了,她怎么着也要把母亲从父亲的手中解救出来。

不,江林辉这个畜牲,他根本担不上父亲二字。

在瞧见门口江楠愤恨的眼神之后,他毫无悔改之意,摁着江楠的头就往地上摔。

江楠磕到了门槛,但是嘴上却很坚强地没出声。因为江林辉即便看到了自己的脑门淌血,也不会思考自己疼不疼。

她站起身,几乎是没有一秒犹豫,便来到了村口的小卖铺。江楠很快拨通了那个号码,拨通的那一刻,她再也顾不上什么礼节:“求求你救救我妈妈,只有你能救她了。”

电话那边传来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是很沉稳的,也带着困惑:“你是?”

江楠晓得长途贵,也不再啰嗦:“我是何兰芝的女儿,我叫江楠。我家要拆迁,江林辉让我妈妈打你电话求你办事,我妈妈不愿意,他就把我妈妈关在屋子里不给饭吃,我妈妈快要被饿死了!”

“叔叔,求求你救救我妈妈,求求你了,你一定有办法。”

电话那边几乎是不假思索:“好,照顾好你妈妈。”

这天晚上,江楠睡得心惊胆战,趁着四下无人,她往窗子里扔了几个荸荠,虽说不是什么山珍海味,但充充饥总是能捱的。

“妈妈,马上就有人来救我们了,你一定要坚持住。”

何兰芝不再指望什么,但是在她拿起身旁的镰刀准备自我了断的时候,江楠脆生生的声音还是叫她停住了。

“妈妈没事,”何兰芝手里的镰刀应声坠地,“楠楠,保护好自己,妈妈会想办法的。”

“妈妈,我会保护你的。”

就这样倚靠着门框,竟也不自觉起了困意,江楠半睡半醒守着妈妈,连天什么时候亮的也不清楚。

醒来时,江林辉在屋子里神气得活像只公鸡:“有出路了,王教头在北京给我托了个活,还说能借房子给我们住,真是稀奇了,前些天找他他还不乐意了,今天就变了个人似的。”

“北京,哎呦喂,”冯桂花几乎眼放绿光,“就是有长城、有**的那地方?”

“首都!首都!我江林辉这辈子还能去北京落户,老天爷果真待我好!”

“那她们俩,带着吗?”

江林辉不说话了,眼里阴了下来。

“那就不带,她们俩跟着也是没用,一个药罐子一个拖油瓶,可别影响了咱们家在北京的日子,”冯桂花眯缝着眼睛,“石老六的女儿,比你大三岁,还是个老姑娘,听说在北京有套房子……”

江林辉把家里搬空了,原本堆满镰刀锄头的杂物间,顷刻间只剩下几根斑驳的木桩。

村委会下了最后通牒,这个月结束前,必须得全部搬空了,小盘村不能剩下一个人。

张芳芳一家早走了,临走前她还送了江楠一本数学练习册。

“江楠,我要去上海了,有缘再见。”

随着张芳芳的离开,江楠心头总是闹得慌,急得带着哭腔:“妈妈,我们去哪?也去北京吗?”

“咱不去那,离了他们,咱娘俩也能活。”

江楠就止了泪,任由母亲拿帕子给自己擦脸。江楠不怕这个家散了,有母亲的地方就是家,可她怕母女俩孤苦无依,到了别的地方也只能流浪,她还那么小,还不能赚钱。

她只恨自己没用。

“那我们去哪儿?”

“浙江,是一座很美很美的城市,妈妈小时候就在那长大,”何兰芝的声音像是江南的一汪清泉,温润清脆,“咱们楠楠一定会喜欢那儿的。”

月末终于来临,搬家的号角吹响得急,不明真相的群众和精明强干的群众自动分为两个阵营。在建设的新风里,迂腐和落后轰然垮倒,像是无法预兆的一场地震,连一点反应的时间也不给。

依水而生的百姓在这里占绝大多数,一辈子泡在水里,皮肤渗透出,骤然让他们离开自己耕耘了一辈子的地方,必然是不肯的。

祖国的经济振臂高呼,这些时代的遗腹子却被人遗忘在历史的尘埃里。他们大多数是一些留守老人和儿童,老的掉光了牙齿,小的还没长出牙齿,可是纵然再无力,也得被迫着咽下政策改变的糟糠。

江家一家子分道扬镳,江林辉领着冯桂花往码头去,何兰芝领着女儿往长途客车站去,倒是格外滑稽的戏码。

谢百元瞧见他,语气揶揄:“呦,这不是老泼妇江楠吗,听说你爸不要你了?”

江楠倒是有点害臊,脸涨得通红,却想起张芳芳的话,“大难临头各自飞,谁会在乎你呢,脸皮是自个儿给自个儿的,揣着就不会丢。”

换作先前,她肯定要冲过去给谢百元狠狠一拳,现如今,她却根本懒得与他周旋。

何兰芝给了她一个春卷,江楠饿了一早上,这会吃得就和猪八戒吃人参果似的,狼吞虎咽但分外满足。

吃得太快,噎住了,何兰芝便轻拍她的背脊:“慢点吃,没人和你抢。”

是啊,江楠忽然呛出眼泪,但这是幸福的、对未来充满憧憬的眼泪。只要跟着妈妈,生活就有盼头,什么脸皮不脸皮的,都不如一张吃得饱的面皮来得实在。

她抬眼望向窗外,大巴车早已开出村口,泥泞的小道变成沥青的公路,那样宽敞,那样辽阔。远处施工的大楼笼罩着青色的纱帘,施工的工人带着橙色的安全帽,在他们身后,日出那样红,像村里办喜事才会刷的红油漆。

而她故乡里的老房子,则在汽车乌黑的尾气里逐渐氤氲起来,随着一声惊雷轰然倒塌。那些过往的日子像是被蒙上了一层黑雾,回忆再浓烈,却也看不见摸不着了。护城河翻涌起岁月的惊涛骇浪,将这些摇摇欲坠的房屋沉没进深不见底的汪洋。

而她的童年,也将永永远远在水下逝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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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小盘村的故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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