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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小盘村的故事(二)

女老师面上发窘,不知道该怎么作答。她才刚从镇里调来,不晓得这村里的小学环境如此乌烟瘴气。

反观一节课都没上过的江楠,此刻却拍拍身上的粉笔灰,衣服上缀着补丁也藏不住骨头里的傲气,语气不紧不慢。

“谢百元,你家里有三个弟兄就很了不起吗,听说你哥哥的尿布缝上了还给你做了件衣裳穿呢。”

“哈哈哈!”

课堂登时便爆发出巨大的笑声,恼羞成怒的谢百元觉得没面子,竟然把课桌上的书扔了过来,差点砸到讲台上的江楠。

这样的小插曲直到两人扭打成一团,最后谢百元败下阵来,连连求饶。

放学回家的路上江楠不免沾沾自喜,欺负自己的人被自己制服了,她早已迫不及待想将这消息告知母亲。不料下一秒谢百元就领着自己的大嗓门亲妈上门,活像个没完没了的唢呐。

“你家孙女可有能耐了,给我家百元脸上捅了个窟窿眼,要是我儿子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

江楠小声嘟囔着:“不就是破了点皮吗,我还流血了呢。”

冯桂花不由分说就揪起江楠的耳朵,抓年猪似的把江楠扔在谢家母子面前。江楠这就知道,不管自己有没有理,这个错她是必须认了。

“哎哟,真是太对不住了,百元可没事吧!我家这个孙女从小皮惯了,从来不让人省心,你们大人有大量,千万别和她一般计较,别气坏了身子,不值当的咧,”冯桂花谄媚之后又对着江楠的方向狠狠啐了一口痰,“你这个不要脸的小贱蹄子,还不快给人家赔个不是!在家里没教养也就算了,还给我去外面胡搞,下次再这样我就扒了你的皮!”

在屋内做衣裳的何兰芝听到了声响,看到女儿被两面蛮横的人夹在中间,心中简直不是滋味。她疯了似的跑上去,要把江楠带走,那样大的阵仗,纵然下一秒她对谢家母子大打出手也是不稀奇的。

可冯桂花哪能容许媳妇这样乱来,谢家男人是小盘村码头开船的领头师傅,村里第一个真真正正的万元户,谁家要用船开船,谁家要在码头卸货卖货,都少不了倚仗他们家的鼻息。倘使得罪了这样的角儿,日后江家若是还想讨要些差事,定是连门儿都没有。

“阿辉还在他老子手下做活,你就为了这么个不争气的玩意要撕破脸吗!”冯桂花最瞧不起的就是这个自诩为文化人的儿媳,一点亏都吃不了,你若是想让她服个软,还真得使尽浑身解数。

可江楠听到了,在何兰芝踌躇之际,她忽然下了决心。她不能叫母亲为难,母亲在这个家里面生活得本就举步维艰,不能为了这么个自己面子的问题,叫她再生出多余的是非。

“对不起。”

江楠含着眼泪,可她知道自己不能哭出来,叫母亲看了伤心。

谢百元一家目的达成,母子俩离开时眉开眼笑,拎着冯桂花硬塞的一罐红糖,活脱脱和强盗洗劫似的,那张牙舞爪的样子让人看了着实恶心。

“你没错。”

“是妈妈错了,妈妈没用,不能保护你……”

江楠觉得自己的心就像石头,从小她听过了太多不堪入耳的话语,她早已不活在别人的评价里,更别提为外人的什么事情落泪难过。哪怕是有人给了她两拳,她也要睚眦必报。

可是唯独妈妈的示弱,叫她痛苦得无以复加。

妈妈又说起了那句话:“如果我没有嫁给你爸就好了,可是当年,妈实在没法子……”

江楠不再言语了,她拿袖子给妈妈拭泪,隐约之间,感觉自己心中有什么东西,在片片剥落。

这次入学并不顺利,所幸江楠不好的名声也传了出去,至少没人再敢惹事生非。谢百元这人骨子里确是个怂包,他知道没了爸妈的庇护,自己在学校里压根不是江楠的对手。江楠对心心念念的学校有点倦意了,新鲜感一过,她发现自己完完全全是个没智商的呆子。

读书算不上好玩,她只对那些充满奇幻色彩的小说感兴趣,她喜欢写作,喜欢天马流星的想象,而不是和几何算数打交道。

上数学课时,她对着窗外发呆,养鸭、打渔、种菜,让天地每一寸土地都活了起来,这也许就是庄稼人的命。

从上课看到下课,也没人找自己说话,她的发呆总是那么漫长。

万物抽条的季节里,白色的柳絮四处飞舞,其中一处飘到江楠的面颊,她随即打了个喷嚏。

在这不经意的一瞥中,江楠瞧见她们班的张芳芳被隔壁班的牛波一行人堵在厕所不让走。张芳芳是自己班的班长,平日里虽然和自己往来不算多,但好歹是自己同桌,为人总算是过得去,自己没理由袖手旁观。

于是很快出手相助,因为年龄稍长,江楠比那帮混小子高了不少,看起来气势逼人:“你们干嘛欺负班长,小心我告老师。”

牛波这下再也牛不起来,他瞧见江楠拿起厕所旁边的笤帚,作势要打人,那动作叫一个行云流水。江楠打谢百元的事迹早就出了名,那些调皮的男孩生怕被她落花流水,搞不好脸都破相,这才悻悻作罢,一群人刹那间落荒而逃。

“好了,没事了。”

江楠回头看张芳芳,她从江楠旁边的空子溜走了,连一句“谢谢”也没有。

难道张芳芳惧怕那些男生的同时,似乎也同样惧怕自己?江楠觉得自己在张芳芳心里被打上了和那些男生一样的标签,还是有些失落。

回到教室,江楠打个哈欠就要继续发呆,谢百元和他的狐朋狗友恰好路过窗外,几人瞧见江楠就和瞧见了瘟神似的,连翻了好几个白眼。

江楠脑子一热,又想起谢百元母子恬不知耻的样子,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这时,坐在身旁的张芳芳却开了口,语气恍若置身事外,就连手上写作业的动作都没有停下过。

“他们男生就是这样的,你不要去听,也不要管,我们女生只要读好自己的书,放好自己的羊,照样能过得很好。”

江楠这才发现,一向安静的张芳芳,臂章上竟然有着三条杠。

“三条杠,你是大队长。”

“没错,我管着整个年级,要是谁欺负你,你就和我说。”张芳芳话语间忽然产生了一种自豪的神情。

“那你刚刚怎么不打牛波?”江楠觉得张芳芳真是信口开河,在家里被泼辣的冯桂花收拾惯了,她自诩自己才是最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如今张芳芳却说让自己有困难找她。

“江楠,其实我早就想和你说,打人是最愚蠢的还击方式,”张芳芳停下手中的笔,头一回和江楠那么语重心长,“如果刚刚我打牛波他们,老师只会把我们一起罚了,可我不想这样。”

“假设你没有帮我,我算过只有两分钟就上课了,到时候老师找不着我们人,就会来找,到时候我就说他们拦着我不让走,要让我做牛波的相好,我要是不应,他就要我的命。”

江楠一时间转不过弯:“牛波真让你做他相好了?还要你的命?”

“你傻啊,牛波说什么要紧吗,要紧的是老师怎么看。”

江楠咋舌,她竟第一次知晓张芳芳这样本分的人也会扯谎,而且扯谎有时候竟能有如此奇效,比撒泼打滚好用多了。

“我这不算扯谎,”张芳芳又恢复了那般冷漠的模样,手里不断写着题目,“我是在保护自己,有时候,为了自己的前途,你不得不动些心眼。”

这天起,江楠的世界观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比起母亲苦口婆心的教诲,同龄人张芳芳带来的震撼无疑是加剧百倍的。在她还在插科打诨的时候,张芳芳早就开始思考自己人生的前途,这叫江楠深深受了触动,并决心在读书这条路上好好做出些成就来。

自打这回起,张芳芳总愿意和江楠多说些话。

“以后等到了大学,我要去上海读书,要么就去北京,广州那边也很不错,非常繁华。北上广,是我的梦想。”

“我这样的人也能去这些地方吗?”

“能,我们这样的普通人,只要愿意读书,就有出路。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前两年刚恢复高考,我们有的是机会!等到高考之后,就能去大城市了,大学毕业了,还能留在那工作,当个大领导。”

江楠听得一知半解,虽然不知道高考和烧烤有什么区别,也不知道颜如玉是谁,但总也知道书中有黄金。黄金可是最值钱的,多读点书,那能拿到的黄金总归多一些。

“到那时候,我就永远不回来,我要嫁给一个城里人,给他生个娃娃,住在只属于我们俩的家,”张芳芳时常说这样一句话,“到时候,我赚很多很多钱,只给我自己花。”

“江楠,人活一辈子,尤其是咱们女人,要为了自己活一次。”

江楠并不觉得张芳芳人小鬼大,倒是意外佩服。不过有一点她不太赞成,她的钱不光给自己花,还要给妈花。

时间来到江楠升六年级这一年,她的成绩起伏不定,像是捕鱼时阴晴不定的天气,总叫人瞧着心里没底。

江楠偏科偏得厉害,考个好初中肯定是没着落了,考不上好初中就只能在乡镇的三中里边凑合,里边鱼龙混杂,打架斗殴是常事,抽烟喝酒也是惯例,基本上一进去,半条腿就已经迈入社会的底层了。后半生的命运,大约不是面朝黄土背朝天,就是进入热哄哄的电子厂,在流水线里虚度完自己的一生。

班主任盛老师是个快退休的男人,在教育事业上尽心竭力了几十年,看到江楠翘脚猫一样的成绩,六年级刚开学就约谈了何兰芝,建议江楠走文科特招生,这样兴许还能有机会去县里读一中。

何兰芝听进去了,可是一中文科特招生的报名门槛是在报刊上发过文章,她没有门路,听说塞钱就能上县里的文学报,因而在暗暗凑着钱。

对于这一切江楠浑然不知,其实很多同龄女生和江楠说其实进厂挺好的,不用费脑子,只要人活着,靠体力就能拿工资,干得多赚得多。

丽霞就是这样一个例子,她和江楠自小一块长大,每到暑假,两人便一起上房揭瓦、下河捞鱼,无恶不作。

“你看什么书呢,给我瞧瞧,”丽霞一把夺过江楠手中的书,而后大喝一声,“江楠,你看课本干嘛,你脑袋被门夹了?”

江楠没理会,反而出神地问道:“丽霞,快升初中了,你想去哪?”

“我?我早就看好了一家电子厂,你可别说出去,我只告诉你一个人。”

“行。”江楠说。

丽霞神神叨叨的:“那家厂是我一个远房亲戚给我介绍的,说是在广东,做服装流水线的,我的工作就是给人家裁布。”

“裁布?”

“很简单的,就是一排人坐着,一块布从机器里过来,每人对着布剪一刀,就能拿钱。”

“真有这样的活?这么简单?”

丽霞道:“就是那么简单,听说在广东遍地是黄金,只要你愿意干,就能赚大钱。江楠,你可别死读书了,读初中读高中读大学,读完你都成老闺女了,不如早点出去找个活干,还不用在家里割猪草。”

丽霞和张芳芳的话截然相反,江楠虽不苟同,但是不好意思驳了好朋友的面子。穷人的孩子早熟,丽霞和隔壁技校的那些小混混处得可好了,平时有事没事总给她带汽水喝。江楠不喜欢坏学生,可却从没把打小一起长大的丽霞当坏学生。

“那祝你好运,发达了可别忘了我。”

“洒洒水啦。”丽霞说着蹩脚的粤语。

“对了,我最近在看最新的时尚杂志,可贵了,里边的发型可好看了,我打算下礼拜去烫个头,你去不去?”

江楠一口回绝:“我就不去了。”

“行吧,那我叫俊峰陪我去,”俊峰是丽霞技校认识的一个大哥,“这本言情小说你先留着看,等下会我就给你带琼瑶的书,你太老土了江楠,我都怕以后没有男人要你。”

老土就老土吧。

江楠摸了摸自己的短发,她总觉得梳头麻烦,读书麻烦,讨口饭吃都麻烦,哪还有时间去打扮自己。她的六年级,和老气横秋的六十岁也没什么区别。

捧着玉霞送给自己的言情小说,江楠的心里七上八下的,总觉得这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交易,可是她又喜欢看这些“歪门邪道”,里边作家的遣词造句,那些精彩的情节,总是叫她魂牵梦萦。

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又过了好几个礼拜,这一天,玉霞忽然哭得稀里哗啦的,把江楠吓了一跳。

“玉明没了。”

玉明是玉霞的姐姐,王家有四个姐妹,老大玉明嫁人早,嫁给了同村的李瞎子,给王家换了一袋盐和五斤肉。玉明没读过多少书,婚后只能在小盘村卖卖豆腐,供着家里的妹妹们读书。玉明玉霞两姐妹感情一向好,玉霞的学费都是姐姐交的。

今天,玉霞烫了**头,还买了几个大白兔奶糖,想着姐姐家里孩子多,便去玉明家探望,却见着家中房门紧闭,李瞎子在门口抽着旱烟。

玉霞没见着磨豆腐的玉明,倒是嗅到了一股子刺鼻的铁锈味,她推开房门,见着玉明瘫倒在床上,身边围满了家里的三个孩子。那样大的肚子,活生生撕裂出一条缝,躯体裸露在空气中,像是一块白花花的肥肉,上面的妊娠纹如同粪池里生出的蛆,看了叫人反胃。

她的身旁,躺着一个浑身乌青的婴儿,刚出生便没了鼻息。

王玉明死于难产。

她出葬这一天,玉霞哭得撕心裂肺。她从别人嘴里得知,玉明引产过一回,还流产了两次,身子早就亏损了,但是李瞎子不依不饶,要嚷着给自己留个男丁。

“李瞎子这人啊,太不老实。自个儿爸妈是亲表兄妹,他本身就有遗传病,生出来的孩子不是早夭就是有病,还非要个男娃。就是苦了玉明了,不仅要养家糊口,还要不停生娃娃。”

玉霞听到村人的议论,当场就拿着酒瓶子给李瞎子的脑门开了瓢。人没死,就是有了脑震荡。

这天过去,玉霞就消失了。

那段时间江楠每每做梦,总是噩梦,梦到葬礼上玉明的房间里那些罗列得整整齐齐的鸡蛋。

玉明每到生产,总是挺着大肚子到鸡圈收了鸡蛋,哪怕肚子再疼,哪怕血流得再多,分娩前一天,总是要给自己做一碗鸡蛋酒酿醪糟。

混浊的鸡蛋液配上酒曲、糯米,老话里是最滋补气血的。

这是她一生吃过最好的东西了。

江楠醒来时浑身湿透,走在院子里,又瞧见一筐子整整齐齐的鸡蛋,最上面一层还沾着青绿的鸡屎,这是那天冯桂花趁乱从玉明家里拿的。

换做旁人,总觉得多少沾点晦气,可冯桂花不在乎,只知道一周的伙食又有着落了。

一颗蛋隐隐晃动,江楠伸手去摸,仿佛感受到了里面生命的心脏跳动,那是一种新生儿无法与这个世界抗衡的微弱脉搏。毛蛋里的小鸡崽刚用嘴啄出一个洞,就撒手而去,连一点点振翅的力量都没有了。

江楠一想到过会冯桂花要拿这些蛋来煲汤,只觉得肚子里翻江倒海,干呕了好一阵。

这回她是彻底领悟了张芳芳的话了,她必须得离开这里,为自己完完整整地活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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