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岱宗和阿岩这一走就是四年，民国二十五年，他们通过了大学的预科考试后，终于趁着这次长假回了国。他们乘坐的轮船靠岸后，两个少年下了船，就被拉洋车的团团围住，他们七嘴八舌地拉着生意：“老板，坐我的车，我的车干净。”“老板，我跑得快。”“老板……”
听到久违的乡音，何岱宗乐呵呵地好言婉拒，挤出人群，隔了老远就看到了父亲。两人皆迫不及待地迈开步子，向何钟实飞奔而去，与他相拥。
抱过之后，何岱宗环顾四周，确实只有父亲一人，心中顿时有种怅然若失之感，也不自觉挂在脸上。
何钟实见状，问道：“怎么？回家不高兴？”
“没有没有，就是……感觉……不对劲，说不上来。”
“去美国待了四年，怎么变得多愁善感了？快走吧。”
二人坐在车里，轿车飞驰在街头——四年前他们离开时，这里可谓是满目疮痍，而今一切又都建立起来了，高楼大厦，好不繁华！
阿岩扒着玻璃，恨不得把两只眼睛取下来，贴在脑袋的一左一右，看个痛快。而何岱宗则心事重重的样子，出神地凝望窗外，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在想江宁月，他忽然很后悔，自己不该为了惊喜瞒着她的。
车进了家门，何岱宗却站在门前踌躇良久，直到父亲开口询问，他竟腾地一下红了脸，说：“爸，我去看看江叔叔和江姨。”
“先把行李放家里，一会儿咱们一起去。”
“好。”何岱宗的眼睛都放着光，他用最快的速度将礼物捡到一起，提着就出了门，那喜气洋洋的样子，还以为是毛脚女婿上门了呢。
江沈清漪见到何钟实父子三人，喜出望外：“岱宗和阿岩回来啦？阿月说你们下周才能到呢，没想到这么早。”
“江姨，”何岱宗难为情地搔搔头，“是我想给阿月一个惊喜，才提前回来的。”
她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我懂，我也是你们那个年纪过来的。她快放学了，你在这里等一等，对了，你们两个，想吃什么呀？我让厨房做。”
“江姨，我吃什么都行，那个……用不用我去接阿月？”
“不用，司机会……”话说到一半，她突然明白了少年的心思，笑着改了口，“今天你回来了，要是不怕麻烦的话，江姨就拜托你去接阿月回来。”
何岱宗乐开了花：“不麻烦不麻烦，还得谢谢江姨信任我。”
“你这孩子，接阿月放学而已。”她探究地望了何岱宗一眼。
何钟实插话道：“那正好，阿岩，你和你大哥一起去。”
正往出走的何岱宗登时住了脚步，急忙拒绝：“不用了，我自己去就行。”
“你们一起去有个照应，怎么了？你有别的事？”
“不是，就是……”他还在绞尽脑汁地想着借口。
江沈清漪看到少年快要滴血的脸颊，轻笑道：“阿岩，江姨拜托你一件事，麻烦你去公司，催着你江叔叔早点下班。”
“是！”
“那我和阿岩一起去。”
“何大哥，你就和我在这里等着晦明吧。”说着，她向对方递了个眼神。
何钟实虽然疑惑，但还是应下。
江沈清漪见两个少年前后脚离开，终于忍俊不禁：“何大哥，看起来，岱宗这是长大了呀。”
何钟实的表情先是错愕，本能地向门口看了看，发现没有他们的身影，这才转回身子，想起他今天反常的举动，也哈哈大笑起来。
何岱宗将车停在中西女中门前，站在一旁的树下等待。今天的阳光很好，透过树叶的间隙，星星点点洒在地上。没过多久，校门口就热闹起来，女孩子们结着伴，有说有笑地往外走，分别上了自家的汽车。他的目光在少女中间逡巡，生怕自己一个不留神，错过了阿月妹妹。
俊朗的少年自然引起了女孩们的注意，但她们也明白，出现在这里的年轻男子，无外乎是谁的男朋友，谁的未婚夫。可今天这个，是新面孔，最近也没听说哪位同学订了婚呀。
这时候，有热情开朗的少女被簇拥着凑了上去，问：“先生在等人吗？”
何岱宗大方地承认：“是。”
“那先生不妨告诉我们，你在等谁，说不定我们认识呢。”
“是江家大小姐，江宁月。”
“哦，她呀！当然知道了！”但说着，也皱起眉，“可是没听说她有男朋友或是未婚夫呀。”
另一个姑娘打量他一番，试探着问：“你该不会是何家大少爷吧？”
“正是，在下何岱宗，很高兴认识各位。”
姑娘们恍然大悟，揶揄地笑起来：“怪不得呢。何少爷，阿月她在教师办公室呢，你稍等等她就出来了。”
“多谢各位告知。”
“那我们就先走了啊，有时间可以和阿月一起来参加聚会啊。”
“乐意至极。”他欠了欠身子。
她们走后，何岱宗继续盯着校门，可却无意识地合拢手掌，摩挲起来。他如今还能记起四年前，她的小手握上来的触感。起初他只以为自己对她是亲人的思念，有一次聚会后，一个姑娘借着酒意表白，他几乎是本能地拒绝了，那一刻开始，他才不得不承认，他对江宁月的感情，不是亲人，而是恋人。留美四年，他常常拿出少女的照片摩挲，就好像真的摸到了她的脸颊，可俗话说，“女大十八变”，但他不敢求女孩寄来一张新的照片，怕自己龌龊的心思被窥见。
校内，教师办公室门口，身着袄裙的江宁月深鞠一躬，礼貌道：“感谢上官先生，很抱歉耽误您的时间了。”
屋里的男人扶了下鼻梁上的金丝眼镜，笑起来：“江同学客气了，若是每个同学都像你一般好学，我就是住在学校都心甘情愿。”
她莞尔一笑：“先生说笑了，我只是比较喜欢英文而已。”
“希望你坚持下去。”
见上官先生拿起公文包，她问：“先生要走了吗？我也要回家，那我可以和您走到校门口吗？我正好还想和您练习一下口语。”
“没问题，”他点头，朝门外绅士地抬手，“江同学，请。”
两个人走到校门口时，少女听到一声“阿月”，她应声回眸，车旁的少年正在向自己招手，几乎是一瞬间，她就认出了对方，迫不及待地迈开步子，跃进他怀中，双臂紧紧勾着他的脖子，惊喜地叫道：“岱宗哥哥！”
少年被撞了个踉跄，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子，站定后他拍了拍少女的背，在她耳畔轻声道：“还有人看着呢。”
少女似乎刚反应过来，慌乱地松了手，后退几步，羞赧地看向上官先生：“先生见笑了，我和岱宗哥哥一起长大，又多年未见，一时失态了。”
“无妨，青梅竹马的情谊最是可贵，我了解的。”说着，他向少年伸出手，“何公子，久仰大名。在下上官逸，是学校的英文教师。”
何岱宗同他握手：“上官先生好。若是无事，我就带阿月回去了。”
“好，何公子、江同学，再见。”
“上官先生再见。”
上官逸离开的过程中，还能听见身后的少女喜悦的声音。“岱宗哥哥你怎么长这么高了？”“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呀？”“有没有给我带礼物呀？”
何岱宗一边耐心地回答她的问题，一边拉开车门，女孩也熟稔地坐进副驾。
其实他也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见到江宁月的，只是有记忆以来，就一直有一个“妹妹”，后来慢慢长大了，何岱宗总是仗着自己早上学两年，在女孩面前卖弄。
“阿月妹妹！”他放下书包就跑进了江家，“你是不是南京人？”
江宁月吃惊地张大嘴巴：“岱宗哥哥，你怎么知道？”
何岱宗一扬下巴，骄傲地说：“我有魔法，看一眼就知道每个人的家乡。”
“真的？”
“当然是真的！”他拉着小姑娘来到门口，指着路过的人，“她是北平的，他是苏州的，那个人是广州的。”
江宁月见他笃定的样子信以为真，崇拜地看着他。
两个人都长大一些后，还提起过此事。何岱宗惋惜地感慨：“你还是小时候可爱，我说什么你都信。”
“何岱宗！”江宁月掐住他的胳膊，“我当时那么信任你，你倒好，欺骗我！”
“疼疼疼！人家都说南京的姑娘温婉，你怎么这么……暴力？”他揉着胳膊说道。
“人家还都说山东人诚实呢。”
“那我只是在开玩笑……”在江宁月的冷眼下，他的声音越来越小。
专心开车的何岱宗终于反应过来，身边的少女已经沉默良久，与刚上车喋喋不休的她判若两人。他撇了下头，发现江宁月似乎有话要说，就靠边停下。
“怎么了？”她有些茫然。
何岱宗正色道：“你是不是有话想说？但说无妨。”
江宁月带着被戳破心事的窘迫，先摇头后点头，支支吾吾地开口：“我……我是不是最后一个知道你回来的？”
他哑然，为了给少女一个惊喜，他撒了谎，而父亲很早就知道自己回来的确切日期，而刚才也见过江姨了，阿岩又去找江叔叔了。这么看来，她确实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见何岱宗不做声，她就明白了，明明这四年写信的时候，所有事情他总是和自己分享的，怎么最重要的一件却瞒着呢？不知从何而来的委屈愤懑涌上心头，她拉开了车门。
“阿月，我想给你个惊喜的，没想到弄巧成拙了，以后有事我一定第一个告诉你好不好？别生气了。”他手忙脚乱地一边关门，一边阻止江宁月，嘴里还不停解释。
听到这句话，江宁月的气就消了，她回过头，说：“那你保证！”
但这一动，两人才发现距离已经近到几乎鼻尖相碰了，刹那间，耳畔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声，暧昧的氛围不断发酵。何岱宗只觉得有一只无形的手捏着他的脖子，让他继续靠近。而江宁月靠着车门，也忘了躲开，或者说，她没想躲开。那一刻，两人都心照不宣，青梅竹马的友谊早已发展成了爱情。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