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崎在车站见到江宁月的时候傻了眼：经历了一个多月的风吹日晒，她的皮肤又黑又皴，若非那身眼熟的衣服，沈崎怕是认不出她了。
坐在浴缸里，江宁月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连月来的情绪涌上心头，她抑制不住地嚎啕大哭，惊动了沈崎。她以为出了事，直接冲进卫生间，把她从水中捞出来。
她哭着，断断续续地讲了自己在河南的见到的惨状。“我还可以回到北平，还能继续舒服惬意的生活，可他们呢？不死不休。那里和上海、青岛、香港、北平都不一样！”
沈崎抱着她，顺着她的背，心生怜悯——江宁月自小生活在声色犬马的上海租界内，所以她看到的，是人人过着灯红酒绿的安逸生活，没有饥饿，没有困苦。而真正的贫苦百姓身上，背着三座大山，活着已经是最大的困难。
此时此刻，她多么想告诉她，你应该去延安看一看，看看那里的百姓有多么支持**，看看他们是如何安居乐业的。可是很遗憾，她不能说，只能用无关紧要的话语来安慰她。
江宁月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后，征求了沈崎的意见，将自己目睹的情况投给了街头小报。这种报纸虽不正式，但发行量大、传播速度快，很快就引起了轩然大波。
布朗先生刚到北平，就接到了何岱宗自重庆发来电报，说蒋委员长已经下了命令，各地和军队的余粮都会送到河南，省政府换了新的领导，也开始救灾了，十分感谢他们的付出。
尽管结果是好的，可江宁月和布朗先生还是引咎辞职了。可布朗先生似乎很高兴，收拾了行囊，他说他要去延安看一看。江宁月有顾虑，他这样做，恐怕日后就再难到其他报社任职了。
布朗先生大手一挥，满不在意道：“之后我就要回国了，所以重庆的那个人怎么想与我无关，等到了延安，我会给你写信的。”
“好，那我就期待你的来信了。”
江宁月辗转多家报社，却纷纷被拒，无奈之下，她又捡起了老本行——翻译。可这似乎满足不了她要为国出力的愿望，去重庆的念头出现得越来越频繁。
三个多月后，她收到了布朗先生的来信，说自己已经到了延安，受到了**的热烈欢迎，直觉告诉他，这里很好，他打算再待一段时间。
江宁月到底是个心里藏不住事情的姑娘，在和沈家姐妹聊天的时候，眉飞色舞地将布朗先生信中的内容转述给她们。沈骏倒是觉得没什么，但沈崎就不一样了，她知道这件事有多么敏感，便寻了个由头，与她促膝长谈。
沈崎从她的表情就能看出她对于**的向往，便将此事上报组织，并得到回应，可以逐渐将思想渗透给她。
1943年11月至12月，哈尔滨郊外的佟公馆里将要举办一场特殊的拍卖会，举办者是一位有军方靠山的日本商人，拍品均为中国文物，所以能够参加的来宾，都是外籍人士。他们想尽办法终于拦下了从香港来的一对夫妻——弗曼银行创始人的儿子儿媳，孟深与戴曦，他们都是英籍人士，自然可以参与。
但是负责伪装的两位同志出了问题，地下交通站被捣毁，他们也身陷囹圄。这种火烧眉毛的时刻，该去哪寻找符合条件的代替人选？沈崎想到了江宁月。
她得知这个消息后欣喜万分，一颗头迅速点了好几下，脑浆子都要晃匀了。
眼前的景象还旋转着，却根本不耽误她说话：“沈大姐，我等这一天很久了！我已经迫不及待要为抗日事业出一份力了！”
沈崎宠溺又无奈地笑道：“好好好，出力出力，你先冷静一下，听我把话说完。”
“你说你说！”她托着下巴，眼睛里迸发出明亮的光，灿若星辰。
“你现在叫戴曦，是香港弗曼银行董事长的小公子，孟深的妻子……你在香港待过一段时间，会说粤语和英语，对那边的情况也了解一些。”
“那……会有‘孟深’吗？”
“当然会，与会名单上写的是他们夫妻二人。不过你放心，假扮‘孟深’的同志有丰富的卧底工作经验，他会帮助你的。”
江宁月缓缓舒了口气，继续问：“这个弗曼银行，是什么来头？”
沈崎递给她一张纸和一本护照：“一个英籍华人创办的，在香港有些影响力，是日本人要拉拢的对象，但他们的立场嘛……这上面是有关弗曼银行，和董事长孟东石的资料，他的秘书是我们的同志，已经制作好了一切你们需要的资料，她也会配合你们的行动。”
她接过那两份东西，此时此刻，她感觉自己托着的是中华文化的传承血脉，重于泰山。
时间紧迫，第二天一早，江宁月就登上了前往哈尔滨的火车，当朝阳再次升起的时候，她就是戴曦了。
包厢内，她的脑子里一遍遍回忆沈崎的叮嘱，生怕出了差池。
哈尔滨的冬天天亮得很晚，可江宁月几乎整夜未眠，早早就收拾好了东西，穿戴整齐地等着下车。到站后，她不敢耽搁，直接到了新哈尔滨饭店，“孟深”已经在506房间等她了。
江宁月站在房间门口，左右观察了一下，没有其他人后，敲响了房门。
“来了。”里面的人应道
可她的脑子里就像过了道闪电，这个声音太熟悉了！难道组织派了他来假扮丈夫吗？
正想着，房门已经打开了，楼道的灯光映出了他的脸，可不就是何岱宗吗？！江宁月沉浸在震惊之中，久久不能回神。
“曦曦？怎么了？不认识我了？”他开着玩笑，手上拿过她的行李。
直到此时，她才终于反应过来，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进了房间。
何岱宗拎着箱子，往里面走，自顾自地介绍着：“这里有两个卧室，你住这个房间，我已经检查过了，没有任何异常……”
而江宁月却像被钉在门口似的，只是两只眼睛追随着他：他瘦了很多，下颌线更加锋利，两侧的脸颊甚至有些凹进去了，但他的背似乎宽厚了一些，脸上的稚气也褪得一干二净，穿上这身西装更像个……男人了，想到这里，她的视线不自觉地在他身上逡巡。
“怎么了？”他许久没有得到回应，忍不住回头看。
她有一种被抓包的窘迫，说话都磕巴起来：“没没没没什么！”可她通红的脸色，慌乱的脚步让何岱宗不解，他也不敢没有多问，而是站在卧室门口，向她做了个“请”的手势。
“谢谢。”她低着头，迅速从他身旁的空隙闪进房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那个……”他犹豫着开口，“你能和我到卫生间来吗？我想和你梳理一下这次的拍卖会。”
“卫生间？！”
“你别误会，就是卫生间比较方便处理保密文件。”
江宁月勾起嘴角，佯装毫不在意，道：“好啊，没问题，请进吧。”
她假笑得太明显了，但何岱宗也只当她是紧张，因此在梳理的过程中，解释得更加耐心细致。
他们明天要去参加位于郊区一栋公馆的拍卖会，由于这批拍品的特殊性，他们要住在主办方安排的房间，期间不得外出，而且一举一动都在监视之下，需要谨言慎行，唯一的可以联系的人，就是同样被安插在服务员中的同志。
“以上，江小姐都明白了吗？”
江宁月点头：“明白。”
何岱宗将纸张点燃，扔进洗手池：“你是第一次执行这种任务，先放松心态，越自然越好。”
“可我真的好紧张啊……”大腿的衣服已经被攥得皱巴巴。
“有我呢，放心吧。”说完，他又找补了一句，“我的意思是，我有经验，我们一起配合。”
江宁月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好，那就拜托你了。”
“你先出去吧，我等这个烧完了再出去。”
“好。”她礼貌而疏远地微笑着，退出了卫生间。
用过晚饭后，两个人就各自回到房间，江宁月抱着一本书，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她很想问问何岱宗的近况，却又觉得太过唐突，几次回过神来的时候，她都发现自己在盯着房间门发呆。
“诶呀，我到底在干什么呀？！”她在心中暗自腹诽，干脆扔了书，钻进被子，开始同自己生闷气 。
也许是前一天晚上没有休息好，江宁月刚躺下没多久，就睡着了。
与她只有一墙之隔的何岱宗也不好过。朝思暮想的姑娘终于站在眼前了，他却一句肺腑之言也讲不出来了，甚至不敢问一句她的近况，只能机械地把有关任务的言辞讲给她听。面对江宁月红得滴血的脸蛋和莫名其妙的假笑，他一时间也紧张得说不出话。明明出发前还信誓旦旦地和阿岩打赌呢，还是让他小子说对了——自己真成了哑巴了。
想着想着，他又想到了两人在卫生间的情形，两个人靠得有点近，近到他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玫瑰花香味，这么多年，这个味道一直没变。
“诶呀，我到底在干什么呀？！”他倏地意识到，自己在痴笑，刚刚还用一只手摸了鼻尖，好像在捕捉那股香味儿似的。龌龊！他气得给了自己一个耳光，同样负气钻进被子。
但他与江宁月不同的是，他失眠了。他又开始想江宁月变了的地方，好像更加成熟了，也更坚毅了，也对，从和沈大姐的通信来看，她越来越像一位战士了。也对，不然他们怎么有机会并肩战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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