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公司修缮需要资金，同时也需要补偿在火灾中遇难的同事和消防员，他们手头的钱有限，于是江宁月卖掉了一些资产，当做启动资金。办完各种手续后，江宁实业公司算是重新开张了，江宁川依旧是董事长，但他只是挂个名而已，江宁月任董事兼总经理，常锦绣为经理助理。
江宁月又特意去了一趟南京，找到姨妈沈清涟。
这位优雅的中年妇人微微一笑，说：“阿月，我知你此行的目的，这公司是你父母留下的，我们绝不插手。你外公也留下些财产，再加上你的哥哥们每个月也会寄钱回来，够我们这些妇孺吃喝了，你放心大胆地去做吧，我支持你。”
“姨妈放心，等我做出成绩，定不会忘了你们。”
“如此更好。”
得了家人的首肯，江宁月赶回上海继续推进大楼装修工作。
不过她偶尔也会忙里偷闲，与何岱宗外出约会。在江宁月的提议下，两个人前往了曾经的日本租界，这里前所未有的冷清，那些日本侨民都被集中起来，准备遣返回国。因此，她去过的日餐厅已经人去楼空了。再往前不远，就是海军陆战队司令部。如今一看，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岱宗，我好像还没和你讲过二十六年的事情。”
“说实话，我其实想象不出当时的你有多迷惘。即使是我在国外独立生活那么多年，听闻父亲遇刺，也是不知所措，而你的处境更糟糕，几乎是被裹挟着，做了那么多迫不得已的决定，所以你不愿意讲，我不会强迫你的。”
江宁月把碎发别到耳后，从她回到南京开始讲起，一直到他们在青岛重逢。何岱宗全程安静地听着，与她十指交扣。
“不过，我们胜利了，日本人都要走了。”
“可是美国人又来了，不知道他们会做什么。”何岱宗凝重地看着在街头闲聊的美**人。
“这片土地明明是我们中国人的，却总是有别**队踏足。”
“迟早有一天，我们会把他们都赶出去，中国会成为中国人的中国。”
江宁月坚定地应了一声，就在她还要说什么的时候，一阵突如其来的风卷起江宁月的帽子，她惊呼起来，与此同时伸手去按，却只摸到了头发，再一瞧，帽子就像长了腿似的，打着滚向前跑去。何岱宗半蹲着追，捉了几次，都被它逃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它跳进黄浦江。
“算了算了，不要了。”江宁月见他找了根树枝，还要打捞，出言阻止。
“可我记得你很喜欢这顶帽子。”
“捡回来也洗不干净了，说不定还有一股鱼腥味呢。”她扬起眉梢，“我还有别的帽子可以戴呀，大不了让裁缝照着这个做一顶。”
“阿月，我们是不是好久没逛街了？走，我带你买帽子去。”
她故作为难地皱起眉头：“唉，可是我现在可没有钱买那么好的帽子了。”
“给太太买东西，天经地义。”他把江宁月的手搭在臂弯上，“趁你今天有时间，我们认真地逛，挨家挨户地逛，家具、装饰、衣服、日用品，把想买的都买了，让他们一起送到新家去。”
“好呀，那何先生可得破费喽。”
两个人有说有笑地渐行渐远。
码头内，一个女人擎着竹竿，将帽子拨弄上岸，递给身后轮椅上的男人：“清志君要这个？”
他将帽子放在鼻子下轻嗅，敏锐地捕捉到一丝熟悉的玫瑰花香。“桃子，那个就是江宁月，江小姐。”
因为有一段距离，再加上她又侧着身子对着他们，所以桃子只能看个大概：一袭群青色短袖法式长裙，衣领做成了类似创驳领的设计；头上的米白色圆顶礼帽和足下的米白色半高跟鞋首尾呼应；再配上这鬟燕尾式的发型，真真像一尊青花瓷般优雅。
于是她感慨：“果然是一位美人呢。”
西村歪着头，闭上眼睛回忆：“她的眼睛总是暗含秋波，漂亮极了。”
“江小姐的穿衣打扮真是时尚，看这顶帽子，香奈儿的，掉进水里就不要了。”桃子翻来覆去地端详，爱不释手，惋惜不已。
“她自小生活环境优渥，一条裙子就能花掉我一个月的工资，可她父亲很有钱，在东京的房子就是用她父亲的钱买的。”
“清志君这样做，确实有些过分了。”
“因为我本来要带她回去的……后来我还去香港找过她，可惜，也没能找到她。”
“旁边那位先生和她，两个人很亲密。”
“那是她现在的丈夫。”他在报纸上看到过他们的结婚启示。
“既然江小姐已经开始了新生活，清志君就不要为难她了吧。”
西村阴恻恻地说：“她是我的。”
一周后，阿川也回到了上海，只不过他还带了个姑娘：她穿得很素雅，一条蓝布旗袍，上面带着锋利的折痕，一看就是才穿上不久，长发在脑后盘成髻，干净利落，她面上有些局促，双手不停地调整位置，看到何岱宗夫妻后，才尴尬地停下来。
“姐，这是我女朋友，金琬，我们是在美国认识的，现在她也毕业了，我们就一起回来了，我想让她留在上海。阿琬，这是我姐，江宁月，这是我姐夫，何岱宗。”
她伸出手，紧张地笑起来，双唇几乎抿成一条缝。“姐……姐姐好……姐夫好……”说完又觉得不对，羞红着脸恨不得把头埋进土里。
“金小姐你好。”江宁月淡淡地笑起来，平静地同对方握了个手。
何岱宗也上前一步：“金小姐你好，先上车吧，这边请。”
江宁月坐在副驾上，一言不发，可金琬的直觉告诉她，阿川的姐姐不高兴，但她又不知对方为何不高兴，只能垂眸摆弄自己的手指。阿川看女友都要把右手大拇指剥秃了，心知她紧张，便把手挤进她的掌心，与她十指交扣。
金琬惊诧地抬眸，看到男友安慰的眼神，感激地点了下头。
回到家中，她吩咐佣人端来茶点后，就把阿川叫进了书房：“金小姐，请稍坐，我与阿川有事要说，失陪了。”
金琬更慌了，整个人不由自主地抖如筛糠。
阿川轻轻将她拍了下她的肩膀：“没事，你坐，就当自己家一样，我去一下。”说完，才转身进了书房。
可金琬哪敢把这里当自己家？害怕得都要哭出来了，何岱宗见她实在太过紧张，主动缓解气氛：“金小姐一路舟车劳顿，这些怕是不能解饿，听闻北平讲究‘上车饺子下车面’，不如我吩咐厨房做碗面吧。”
“不用了，多谢何先生。”金琬委屈地蕴着泪。
“阿月，啊，我习惯这样称呼江小姐，她是个很温柔和善的人，应当是他们姐弟二人有什么误会，你不要紧张，也不要害怕。”
“谢……谢谢何先生。”
“金小姐，请坐吧。”
书房的门刚合上，江宁月就质问阿川：“你什么时候谈恋爱的？”
“刚去美国的时候，阿琬作为学校代表，来与我们联谊，我对她一见钟情，然后就顺理成章在一起了。”
“你知不知道你在害她？”
阿川莫名其妙：“我干什么了？谈了这么多年，我想让她留在上海，过几年就能结婚了，怎么还害人了？”
“你是飞行员！懂不懂？我本不希望你当空军，可我是你姐，我认了，但金小姐呢？我不同意。”
“懂！但我们就是要在一起！这件事我同意，阿琬同意，你为什么不同意？”
“我就是不同意！”
“你跟何岱宗结婚问过我的意见吗？陆军就不会死吗？”
他们吵着吵着，音调就高了不知多少倍，穿透了门板，落进门外两人的耳朵里。何岱宗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向金琬解释：“我和阿月是三十二年底在北平结的婚，阿川那时候在印度呢，为了安全没让他过来。”
“哦……哦……”金琬漫不经心地应了声，在想要不要敲开门，和他们说清楚。
贵叔从何家过来帮忙，听到动静也从厨房跑了出来：“哎呀，少夫人和江少爷怎么吵起来？我去看看。”
“贵叔，”何岱宗拿起锅铲，“他们姐弟的事情，让他们自己解决，我帮你做饭。”
“不用！少爷你好好坐着，在这里听着，要是不对你一定要进去劝劝啊。”
“贵叔你放心吧。”
“江宁川！你混蛋！”
阿川看着气得泪流满面的姐姐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她才是每天最胆战心惊的人，可自己却用这件事刺激她，只能懊悔地道歉：“姐……对不起，我混账，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阿琬是个好姑娘，她，她，她和你一样，觉得不能因为这些事情就放弃感情。”
江宁月只坐在椅子里，眼泪吧嗒吧嗒地往腿上砸。
“姐，姐，你别哭，你打我吧，你别这样，别气坏了身子。”阿川蹲在她跟前，拿着手帕，追着她的脸，给她擦眼泪。
在江宁月怒骂之后，是一阵诡异的安静。金琬左思右想，终于下定决心，叩响房门：“江小姐，我……我想和您谈谈，可以吗？”
江宁月坐在椅子上，背过身，擦擦眼泪，对阿川下了逐客令：“你出去吧。”
“好……”阿川出了门，看起来很颓废，他请求金琬，“我刚刚说了混话，你们都是女孩子，你又心思细腻，请你帮我劝劝她，谢谢你了。”
“知道了，交给我吧。”金琬点头，转身关上门。
阿川又看向客厅里的何岱宗：“姐夫……对不起啊……”
对方摇摇头：“你说的是事实，陆军也会死的，所以你姐姐和金小姐都很勇敢，我们都不可以辜负她们。”
“江小姐，对不起。”金琬站在江宁月面前，深鞠一躬，“阿川为了维护我说了过分的话，我替他向您道歉。”
江宁月赶忙扶她起来：“你没做错事，该让他自己道歉。金小姐，我对你没有意见，只是空军家属这个身份太过危险，你真的想好了吗？”
“江小姐，请允许我先做个自我介绍。我叫金琬，出生在北平，父亲是个教书先生，母亲是家庭妇女。我比阿川大3岁，今年28岁，刚刚毕业于宾夕法尼亚大学物理系，拿下了博士学位。我已经向国立中央研究院物理研究所的研究员岗位投递了简历，而且我很有信心能被聘上，留在上海。接下来我想谈一谈和阿川的感情，我知道空军很危险，可我不想因此退缩，人生短短数十载，不能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会遗憾的。况且，他答应过我，会活着完成每一次任务，降落在我身边。”
江宁月再次陷入沉默。
“江小姐，我真的做好准备了，如果他活着，我就和他恩爱白首，如果他牺牲了，我也能生活下去的，可如果让我因为这个，就放弃他，和他分手，我做不到。”
“当初我决定和岱宗结婚，也是我希望哪怕有一日他不在了，我都能以妻子的身份为他立碑。同样，如果哪天我死了，也希望他能为我送行。”
“江小姐，我相信何先生与阿川，会为了我们，好好活下去的。”
“你和阿川一起叫我‘姐姐’是不是有些奇怪？要么你和岱宗一样，叫我‘阿月’吧。”
“这……江小姐这是接受我了吗？”
“是呀。”她俏皮地眨眨眼睛，睫毛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
再出门时，她将金琬的手放在阿川掌心：“阿琬是个好姑娘，你若是敢欺负她，我第一个不同意。”
“姐你放心，我肯定会对她好的！”
何岱宗走过去，揽住江宁月的肩膀：“那咱们开饭吧，贵叔都准备好了。”
晚饭后，江宁月和金琬又相谈甚欢，以至于阿川都有些醋意，他见何岱宗站在门廊下，主动走过去吐槽：“没想到我最大的情敌，是我姐。”
“阿月向来如此，”何岱宗回眸看了看，“当时在青岛，她也同我的搭档私交甚好。”
“那我就委屈一下，跟你说说话吧。”
何岱宗嗤之以鼻：“谁要和你说话啊？我要带太太回家了。”他一抖肩膀，挣开阿川的胳膊，走进屋里：“阿月，该回去了。”
“啊呀，你提醒我了，今晚我就不回去了，我和阿琬说好了，要彻夜长谈。”
“嗯嗯，我和阿月真是相见恨晚！”
何岱宗无奈地笑起来：“好吧，那我明天来接你上班。”
“不用，我明天去报道，正好送我姐去上班，就不麻烦你了。”阿川揶揄地笑起来。
“那我明天接你下班。”
“没问题，我们先上楼了。”话音未落，两个姑娘手拉手跑上楼梯。
阿川故意把眼睛张得很大，摇头晃脑道：“何少爷，请吧，我们江家人要休息了呢。”
何岱宗白他一眼：“江少爷，遵命。”
后来，金琬顺利地成为了一名研究员，并且不顾江宁月的挽留，在工作单位附近租了房子，而阿川搬到了空军宿舍。何岱宗与江宁月也搬到新家去了。
是啊，时光荏苒，曾经这两栋房子里的孩子都长大了，离开这里自立门户去了。他们的人生就要开启新篇章了，而这两栋老房子也闲置下来，独自品味那些不可追的往事了。
可平静的生活总是在不经意间被打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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