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年底,金琬在学校入了党,正式成为一名**员。1958年,她从学校回家后,匆忙地收拾了行李,说自己要出差后,就一去不返了,只是偶尔寄来一封信,说自己的工作还没有结束,暂时回不去,请父母照顾好江山。
内容差不多的信也寄到了上海,金琬说,她一时半会儿回不去北京,父母精力有限,恐怕只能照顾小山的日常生活,至于学业和交友方面,还请江宁月多多管教。她这才知道,原来金琬已经去了个把月,来不及多想,她就收拾了行李,直奔北京。
在金家借住了一个多月,却没了金琬的来信,江宁月不放心,只能另赁了一间房,在北京长住下来。于是小江山每天放学后,都能见到早已在屋里等候的姑姑,由她辅导功课,吃完晚饭后,两个人再聊聊天,他每次绘声绘色地讲述自己在学校的见闻时,姑姑就慈爱地看着他。连金家夫妇都说,不知道的人,肯定要说他们是亲母子了。
尽管金琬每个月都会往家里寄钱,可江山年岁渐长,吃穿用度也多了起来,江宁月身在北京又多了一份开销,公司又是无偿上交的,她实在不能让金家老人又出钱又出力,于是找了一份工作,在工人夜校做语文老师。上班第一天,她竟遇到了主动上前搭讪的熟人。
“江老师,好久不见。”是个清秀的姑娘,看模样,确实是江浙一带的。
江宁月茫然地看着她,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她们究竟何时何地见过。
“江老师真是贵人多忘事,我姓‘艾’。”
“你是艾小姐?”
“那都是老黄历了,我叫‘艾叶’,喏,这个。”葱白一样的指尖停在名册上。
江宁月惊喜地盯着她的脸,看了又看:艾叶如今卸掉花花绿绿的舞台妆,换上了浅蓝色的工装,袖口用两个白色套袖罩着,头发也剪成了齐肩短发,被打理得一丝不苟。主要是,她笑起来落落大方。
“那天多亏你拖延时间,否则……常大哥就性命不保了。”
“举手之劳而已。你怎么到北京来当老师了?公司呢?”
她耸了下肩膀:“上交了,我现在在这里照顾侄子。你怎么也到北京来了呀?”
“这就说来话长,江老师,你什么时候有时间,我请你去家里吃饭,和你慢慢说。”
“我还没有感谢你的救命之恩呢,应当是我请你吃饭。”
艾叶爽朗地答应下来:“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好,那就周末到家里来,稍等,我把地址写给你。”
周六上午10点左右,艾叶换了身全新的列宁装,敲响了屋门。一道稚嫩的童声响起:“谁呀?”
她清清嗓子:“小朋友你好,我找江老师。”
“姑姑!有人找您!”屋里 “噔噔噔”的跑步声渐行渐远了。
“来了来了。”
江宁月开了门,艾叶本能地打量她一番——这位大小姐穿着围裙,上面两排湿漉漉的水痕,两只手也反着光,看样子十指沾了阳春水了。
“艾同学,你坐一下,我正做饭呢。”语毕,她看向躲在客厅角落的小孩,“这位是艾阿姨。”
小男孩有些羞怯,但还是恭敬礼貌地叫了声:“艾阿姨。”
“小伙子长得可真俊,长大以后肯定比你爸爸还帅。来,阿姨给你带了礼物。”
“来就来嘛,还带什么东西?”
“这是给孩子的。”艾叶把一包水果糖塞进江山怀里:“拿着去吃吧。”
“谢谢阿姨!”江山双眼闪着光,直勾勾地盯着糖,爱不释手。
江宁月抚摸着他的头,道:“不能吃太多,只能吃三颗,剩下的要收起来。你在这里陪着阿姨聊天,姑姑去做饭。对了,给外公外婆打电话,让他们也过来。”
“是!”江山敬了个礼。
“你这孩子。”语毕,她又转向艾叶,“艾同学,你稍坐片刻啊。”
“我帮你做饭吧。”
“不用不用,你坐着就行。就是我手艺不太好,没法和外面餐馆比,你多担待。”
艾叶顺势装作诚惶诚恐的模样:“诶呀呀,江大小姐亲自下厨为我做羹汤,小女子感激还来不及呢!”
“那就好,你快歇会儿吧。”
江山的外公外婆到了以后,两个人拉着艾叶寒暄一阵。金伯母很喜欢这个清秀文静的姑娘,恨不得当场收做干女儿。
伴随着噼里啪啦的碰撞声和哗啦哗啦的炒菜声,几道色香味美的佳肴就端上了桌,有荤有素,可见她这些年可没少做饭。
“来吧,开饭吧。”
小江山一碗接一碗地把米饭端到桌子上,江宁月一声令下,大家就都落了座。
艾叶数了数碗的数量,问道:“何先生呢?我们不等他吗?”
“不用,他不在这里,我们吃就好了。”
她并未多想,直接开始享用午餐——嗯!是上海味道!
随着二人交往渐深,她才终于将这些年的经历娓娓道来:原来当时那个姓李的把自己娶回去做外室,只是为了她的财产,榨干了,也就将她扫地出门了,求助无门,她不得已重新回到了百乐门做舞女。但由于他早已和其他客人打过招呼,所以生意与之前比差了不是一星半点。后来上海解放了,她们也解放了,在政府的帮助下学了手艺,在罐头厂做起了灌装工人,现在被调到了北京来,这次上夜校也是为了学文化,结业之后就能当小组长哩!
同时,她也表达了自己的担忧,怕自己不合格,辜负了工厂和政府的一片好心。
江宁月安慰她:“不要怕,我和其他老师沟通过,你的成绩很好,结业不是问题。而且我们这些老师都是很专业的,你要对我们,对你自己都有信心!”
艾叶闻言莞尔一笑:“是!谢谢江老师!”
“艾同学,你就不要和我见外了。”
“对了,江老师,何先生是还在上海吗?”
江宁月勾起嘴角,习惯性望向万里无云的天空:“他牺牲了,他用自己换来了上海的黎明。”
“这……对不起,对不起,江老师,提到你的伤心事了。”
“不会,我想如果他看到你今天的样子,一定也会欣慰。”
艾叶抿着唇,用力点头:“江老师放心!我不会辜负你与何先生的!”
“艾同学,我要纠正你的这句话,你不能辜负的,是你自己的时间和努力。现在是新中国,你是自己的主人,你只需要对自己负责。”
“我明白了,江老师,我会努力的,会成为一名优秀的小组长的!”
“好,那到时候,可就要你请我吃饭了。”
“没问题!”
两人终于在新中国的阳光中,相视一笑。
四年后,中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破的消息传来,江宁月坐在收音机前,似乎知道了金琬的下落。
本以为终于能回北京了,金琬又被安排去参加“四清运动”了,希望落了空,只能再寄信一封,把儿子拜托给江宁月。她写完了,掰着指头算了算时间,江宁月拿到信的时候,她应该已经到河南了。
初冬时节的半夜,细碎的雪花飘在空气中,屋里阴冷得就像冰窖。急促的电话铃声把江宁月吵醒,她接起一听,是金伯母:“小山姑姑啊,小山在你那里吗?”
“没有啊,出什么事了?”
“诶呀,这孩子离家出走了!我们还以为他去找你了呢!”
“他什么时候走的?”
“我也不知道,这孩子说要去睡觉,就回房间了,结果我刚才醒了,说去看看他,哪还有人啊?!”
她努力稳住心神,道:“伯母莫急,我这就出门去找一找,报案了吗?”
“没呢,一着急给忘了,我这就去。”
“您和伯父留一个人在家等着,小山回去别跑个空。”
“好好好,谢谢你了呀。”
“您见外了,我先出门了,有消息我再联系您。”
江宁月挂了电话,拿上衣服就往外跑,她想了想,回到房间又取了件厚外套,才终于出门。
“小山!小山!”
她举着手电筒在黑漆漆的街道上四处寻觅,偶有被吵醒的居民开门开窗查看情况,她便主动攀谈:“您有没有见过一个小伙子路过,十五六岁,比我高一点。”
听到这儿,居民都敛了怒气,遗憾地摇头:“我一直在睡觉,没看到,也没听到什么。”
“抱歉,”她深鞠一躬,“打扰了。”然后继续往前跑。
最终,江宁月在火车站的候车厅里发现了江山,他蜷缩在长椅上,手里还攥着一张纸条。
她终于安了心,坐在他身边,想要看看他拿着什么东西,结果刚一碰到,少年就惊醒了,瞬间弹出三丈远,警惕地问:“谁?”看清来人后,又变得局促、愧疚,抿着唇就要逃。
“站住。”江宁月板着脸,冷声喝道。
江山从未见过姑姑如此严肃,为了不进一步激怒她,只能按她说的做。
“你去哪儿?”
他闭口不言。
“给我。”江宁月摊开掌。
少年还死死揪着手里的纸条,假装没听到。
“给我!”
江山吓得一个激灵,双手颤抖地交出了那张纸——一张去郑州的车票。
江宁月瞥了眼,收进自己的口袋里,问:“去郑州干什么?”
“找……妈妈……”
“可是你妈妈不在郑州。”
“等我到了之后再想办法。”
“小山。”她扳着少年的肩膀,“河南很大,人很多,你去找妈妈,无异于大海捞针。更何况你母亲去的地方交通不便,若没人带路,你不可能找到她。”
“不试试怎么知道?”
“我不会让你走的,跟我回家。”
江山轴劲上来,甩掉了江宁月的手:“我不回去!你不是我妈!凭什么管我?”
“啪”一个耳光落在他的左脸,顿时一片红肿。他难以置信地回过头,却看姑姑眼眶通红,气得抖如筛糠,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我不是你妈,可是你妈临走的时候把你托付给了我,我就必须负责任!”
盛怒的少年清醒过来,多年积攒的委屈涌上心头,呜呜落泪:“那她为什么不回家?是不是不要我了?”
江宁月又软了心:“小山,你妈妈很舍不得你,很想你,可她有更重要的事情,我们是经过战火的人,唯一的愿望就是和平,长久的和平,她就是去实现这个目标了,你该理解她,你要向她学习。”
“可我也需要妈妈啊……”江山蹲在地上,抱头痛哭。
“我知道,所以她才会把你托付给我。但很遗憾,我没做过母亲,所以也在摸索前进。我知道我以前有不对的、不尽责的地方,我向你道歉,请你原谅,同时我也希望未来你能多帮帮我,帮我做得更好,可以吗?”
“姑姑……”江山为自己的口不择言而懊悔,“我错了,我不该说那样的话,你原谅我,不要生气了。对不起,对不起。”
江宁月将他扶起,拉着他的手,揩去他眼角的泪水:“傻孩子……知错能改就好,你外公外婆很着急,我们回家去吧。”
“好……姑姑,我能跟你回去吗?”
“可以,但回家之前,我们先给家里打个电话,让老人不要担心了。”
“好……”
江宁月和他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她忽然有感而发:“我可真是……从小就要四处找离家出走的小男孩。”
“从小?姑姑,您还找过谁呀?”
“你姑父。”
“他为什么离家出走啊?”
“说来话长,你先回去好好睡一觉,醒了之后我再和你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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