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月白撩起衣摆坐下,细细密密的雨落在他脚边,繁花凋落了一地,枝头残朵摇摇欲坠。
“他睡下啦?”明济将他被雨水打湿的袍尾往里拽了拽。
“嗯,”傅月白淡淡应了一声,伸出一只手去接雨水,忽儿问道:“你不是出家了吗,又如何会......”
明济讪讪一笑:“我只是出家,又不是成佛了为何不能。”他回过头看了一眼紧闭的殿门,叹道:“他是我的红尘劫,我是劫数难逃啊。”
“你很喜欢他?”
明济挑挑眉,“自然是,要不然哪来的你?”
傅月白瞟了他一眼,竟是笑了。
“还有什么想问的,我都可以回答你。”明济抬起一条腿吊儿郎当的晃着,一点也没有个出家人的样子。
见傅月白半天没说话,视线落在灰蒙天际,不知在想些什么。
明济手肘撑在膝头,托着脸看了他一会,道:“还差了点儿。”
“什么?”傅月白转过头不明所以。
“你没有他年轻时俊俏。”
傅月白被他之句话给逗乐了,他轻轻笑了一声,回怼道:“那这得怪您。”
傅月白的发丝在风中摇动,明济帮他理了理,又在他背上轻轻拍了拍,笑道:“怪我拉低了你的颜值。”
他分明也是极好看的,剑眉修目,鼻梁高挺,一双眼睛深邃明亮,清逸不凡,当年上都多少权贵小姐跑到慧善寺上香求愿多半也是为了看这位年轻俊美的住持一眼。
明济又经不住抚了抚自己儿子的脸颊,叹道:“当我刚得知有个你时是又惊又喜,惊吓不亚于惊喜,萧南君是什么样的人啊,是大磬顶尊贵的太子啊,又如白雪皎月般矜骄,何至于为我做到这份上,这种种不过都是因为一个情字,我欠他的这辈子怕是都还不清了。”
不等傅月白开口,又兀自接道:“你说他是如何做到的,皇宫那样的地方危机四伏,又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他,又有多少人想要坐上那个位子,他身边能有多少可信之人,我至今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将你平安生下来的。”
“太医私底下跟我讲过了,他顶多还能熬个两年。”明济眼中无波,面上无甚表情,就连难过也瞧不见分毫。
傅月白胸口喉咙剧痛,却不知道要说什么,半晌才问道:“你不难过吗?”
“他活一日我便陪他一日,他若是去了我也随他一道,我与他今生再不会有生离死别。”
细雨淅沥,秋风凄凄,雨丝拂面,明济的那句话像一条条蛛丝,无声无息蔓延过来,缠绕他将他整个心脏勒的生疼,而他还要装作无事人一般,那人怕是也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为何还要寻他回来,为了弥补自己心中的那丁点亏欠,却是让自己再次经历那样浪潮般淋漓沉痛。
“他之前有与我提过,倘若你愿意,他想将原本属于你的东西给你,昭告天下,表明你的身份。”
傅月白盯着台阶边几朵新开的菊花,本是深黄明丽,如今被雨一淋黯淡消殒傅月白伸出手捏着几瓣端详。
“霁儿。”明济见他半个肩膀都被雨打湿,唤了他一声。
傅月白终于将手收回来,转身瞧了他一眼,道:“照着他自己的意思吧。”
傅月白不知道萧南君要给他的并不只是皇子的身份,他要给的是大磬的江山,萧晔现今虽还是太子,萧南君知道他并非亲生,废去太子是迟早的事情,放眼望去谁还能替他守住大磬,保江山社稷,民生安乐,唯有傅月白能担此大任,他卓荦不凡,泥蟠不滓,心怀天下,大磬交与他自己定然是能放心的。
明济站起身,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在他发顶抚了抚,“委屈你了。”
“明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为何还要来寻我?”傅月白心头苦涩,眼睛湿润,喃喃问道。
明济拉起他,用指头轻轻拭去他眼下的泪珠,“回去吧,别坐这了,当心着凉。”
“生死有命,谁也左右不了,若是还有什么法子,那便叫一日当成一年过。”
傅月白到底是随了萧南君的心愿,他这一生好似秋风一缕,瘦怯不胜,都在被别人安排,从不能随自己的意愿儿活,小时候萧南君不想要他便将他送走,长大了他又觉得亏欠自己便又要认回来,楼玉珩对他也是如此,专横霸道从不问自己的所思所想,他给的不管自己想不想要都要全数接受。
大磬景丰二十年秋
勤政殿里萧南君一份诏书,满殿哗然,众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景丰帝至今只有一子,皇室子嗣不丰,如今平白无故多出来一位皇子,实则是好事一桩,可当众臣看到这位皇子的庐山真面目时当真骇了一跳。
那位曾经才冠上都,清风玉骨却一直不曾被皇帝瞧上的状元郎,如今为何摇身一变成了矜贵皇子,一双双带着猜疑的目光都在盯着傅月白。
傅月白束发朝冠,一身江牙海水五爪坐龙金黄蟒袍,系着碧玉红鞓带,面如皎月,目似明星,如风秀姿。
他一言不发,听的周围嘈杂私语,萧南君终是为了维护皇家颜面没有说出事实真相,诏书里只说是自己二十年前沾染了段露水情缘,才得的这一子。
御史大夫潭忠年跪地沉声问道:“陛下,臣瞧着这位皇子实在眼熟,傅将军之子傅月白臣虽与他接触不多,但打过几次照面,两人实在是像的很。”
大殿上有须臾的沉寂,众臣仿佛都在等着答案。
萧南君垂眸,淡道:“爱卿说的没错,两人实则为一人。”
大殿上又是一阵哗然,萧南君有些脱力的靠回椅背,“朕当时初登大宝,又与皇后感情甚笃,怕这孩子的存在让皇后知道了,定然要伤了她的心,于是只能托付给傅将军代朕抚育。”
朕如今膝下只有太子,倘若有一日朕西去了,他连个手足至亲都没有怕是太孤独了些。
萧晔站在群臣之首,眼眸幽深,自从湛家倒台,他在这大殿上便没有了说话的分量,湛琳琅临终前萧晔去看过她,湛琳琅毫无隐瞒的将他身世告知与他,萧晔便知道他这个太子当不长久了,应当尽早为自己谋划一番。
所以当傅月白的身份被昭告于众时他并不惊讶,也更不会如从前那般去追究事实真相,他要做的是如何保全自己,在那道杀头圣旨降临前为自己挣得一条活路。
“皇室多条血脉实乃大磬之幸事,可陛下您如何能确定眼前这位就是真的皇子。”史官寇成仪跪地恭敬问道,他这一问问出了百官心中的猜疑。
大殿上一阵寂静,萧南君一拍龙椅扶手,蓦的站起来,沉声喝道:“放肆,你们是觉得朕连自己的孩子都搞不清楚吗,不然还要在这大殿上来个滴血认亲不成。”
萧南宣上前几步,一张俊美的脸上笑意盈盈,朝萧南君躬身一礼,“陛下莫要动怒。”他转身看着文武百官,叹道:“不是本王说你们,诸位大臣也算是大磬的肱骨栋梁,怎的连这点明察秋毫的眼力劲都没有?”
众臣一愣,寇成仪忙问道:“王爷这是何意?”
萧南宣故作高深道:“本王这粗疏的性子都能一眼就瞧出来月白......哦不,现在该改口叫萧霁了,是陛下的孩子,你们如何会看不出来。”
“别的不说,我萧家这双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漂亮双眸岂是一般人想有就能有的,霁儿与陛下长得如此相像尤其是这双眼睛如出一辙,怕是只有瞎子瞧不见。”他这最后一句话,带着几分威严,饶是谁听了都是在怪罪自己。
他这一说,底下的人憋屈的不敢言,这大磬皇帝的眼睛谁敢嫌命长地死盯着猛瞧。
“若是陛下当真在这大殿上滴血认亲,结果证明这孩子确实是陛下亲生,你们该当何罪,再者说陛下龙体矜贵岂能随意损伤,搞不好就是死罪,你们有一个算一个都逃不了干系。”
“陛下饶命!臣一时考虑不周胡乱妄言,请陛下饶命。”寇成仪被这番话激的心头狂跳,惶恐求饶。
萧南君与他对视,他微微挑眉一笑,再此之前他便私下与萧南宣商议过今日大殿上要如何应对百官猜疑刁难,萧南宣一向肆意惯了,从不屑与他们说理明辩,他自是有法子对付这些迂腐之臣。
萧南宣一向是个没正行的纨绔模样,他最不屑与那些只会满口仁义礼制的迂腐大臣说些弯弯绕绕的东西,想要对付他们便是要势头上更猛,言语上更加犀利,不管如何先来个欲加之罪,再来个大度赦罪,保管那些大臣没一个敢说话。
自从萧南君数月前铲除湛家势力后,朝中大臣人人自危,却也领教了这位帝王的铁腕手段与背后的谋略,再加上瑞康王这一番怒斥,再不敢有人挺身站出来怀疑。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喜得一子。”百官齐齐跪地扬声恭贺。
萧南君脸色稍霁,“朕已命令钦天监择了良辰吉日,祭祀天地宗庙。”
傅月白一直低眸不语,这勤政殿似水幽寒,这大殿上演绎的虚虚实实他只感到荒唐,自己如那风中飘蓬,被浓密阴云重重压得喘不过气来,他是傅月白也是萧霁,可他从来都不是自己。
如傅月白一样一直沉默不语的还有太子萧晔,退朝后他故意拖延了一阵为的是与傅月白说上话。
“月白......哦,不,现在应该叫你一声大哥。”萧晔冷冷嘲道。
傅月白并不与他计较,只是朝他微微俯身行礼。
“大哥不必做到这个份上,孤虽还是太子,但保不准哪天还得仰仗大哥在父皇面前替孤美言几句。”
之前他是太子他是臣子,傅月白尊他为主,他欣赏傅月白才华,如今却是乾坤扭转,造化弄人,往日的那一点情分在这场身份尴尬的处境中消失殆尽。
萧晔见傅月白依旧不说话,便讽道:“大哥今日穿的这身五爪蟒服特别威风特别精神。”
“你想说什么?”傅月白怔怔望着他,此时竟觉陌生。
萧晔盯着他笑,笑里几分轻蔑几分凉薄,“你是不是一早就知道自己身份,所以你考取功名在朝为官都是为了引起父皇的注意,你如此费尽心思如今可如愿了?”
“怕是还不够,因为你看上的不仅仅是皇子的身份,终有一日孤还得给你让位不是。”
傅月白微微蹙着眉,他自知皇家多纷争,这才刚踏进来一脚,纷争便就席卷而来,“殿下多虑了,您这太子是陛下钦赐的,哪能我轻易肖想,您在这位子上坐多久能否坐的稳,不在于我也不在于陛下,而是在于您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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