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涵泰捏着报纸奔进屋时,于润琪与韩抃旸正在争些什么可为不可为。两人盯住韩抃旸手里那本书嘀咕个没完,桌上散满纸张和翻开的书。
“可为!是大有可为!”孟涵泰将书一把攥来丢到边上,连同桌上的一齐扫走。他赶忙将手里的报纸铺平:“我们赢了!”
那报纸被捏得实在不成样子,左折进一个角右划出一条痕,拿它的人实在没有耐心,中间横着几条痕竟没有一条能对齐。韩抃旸正要发作,扫了一眼版头,怔住了。
于润琪早就跳了起来:“真的赢了?赢了!”
报纸上赫然几个大字:漫长的胜利。又特意标注了开始时间,XX14年。
“你俩光缩在屋里对着书争些什么可为,就是可为也成无为了,”孟涵泰说着伸出自己一双又红又肿的手:“若能自己出门看报去,便是有为了。白害我一双手。”
于润琪笑着转到桌子另一面:“如此算来,你必定大有可为。”笑罢对韩抃旸道:“不论何种情形,还应有所作为,国内虽是理不清,国际上倒争下喘口气的机会。有参与,才有主动权。这次我们也是赢家,与其他方处于同等位置,就能为自己的权利争一争。”
不待韩抃旸答话,身后便有人接过:“何止争一争,这下岛屿便是要也要回来了。”阮琼同范衡臻一块进来。
“瞧瞧,又两个蹭报纸的。”孟涵泰痛心疾首。
“我俩是看了消息才回来的,比不上你会跑,”范衡臻着急讲话,语调全黏在一起,不注意蹦点方言。他将孟涵泰按在凳子上,“你坐着吧。”
孟涵泰猛得向后仰去,手打在桌角疼得龇牙咧嘴。
“别哭,眼泪忍到岛屿回来再流。”范衡臻接着挤总他。
大家围桌坐下,阮琼道:“天降喜事,总觉做梦一般。”他说话惯常慢,语气又轻,与昨日吃了何物一样平常,实在听不出开心,众人起哄要他将报纸再读一遍。
他将报纸放下,入眼皆是笑脸。
晚间人少,燕园池内一汪水寂得翻不出动静,只静静地盛着。水位攀不住原来的位置一退再退。那水变得幽深,不像夏天般脆盈盈的,托着几条断枝。树叶落尽了,错乱横长的树枝全暴露出来,细细长长地天空蔓去,连同披着白衣的纤细树身,在秋末的路旁瑟缩。天的幕布还未彻底合拢,透出点可有可无的白。风吹得一阵狠似一阵,企图将漏缝的幕布重吹得严丝合缝。石头路上少有的几个人闷声走,风把话全捂在喉咙间。袍子抖得像筛子,塞着几层棉也抵不住风霍霍地刮。
于润琪走得直哼哼,缩着脖子勾着手,风狼似的往他身上扑,他在袍子里直晃荡。他嘴硬,孟涵泰说他长久窝着,就反驳自己晚间常常出来轧路,不晓得天气不肯多带件衣服帽子,这儿决计不折回去丢人。
韩抃旸盘着条围巾呼吸还算顺畅,跟着他走得好笑。听他直抽冷气还硬要面子。
两个人围着池子走了半圈才开口,于润琪把话全咬在唇齿间,含糊一带避免漏气:“现在算是瞧见杜子美当年何等高兴,‘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
韩抃旸踩着他的脚印,点头道:“国内的事或许也能有些转机,牵一发而动全身,国外静下来,国内也可以腾出手了。”
“还没来这儿前,总听人闲话说这是凑热闹。可若只想守自己这一亩三分地,迟早有天被人分了去。”
“从前就这一亩三分地,也没守住。”
于润琪还欲讲点什么,却又吸了口气:“嘶……风刮气管疼。”
“回去吧。”
“不回!”讲这么多句话,只这两字最清晰。
又走半圈,于润琪呼吸不算好,脸上多是像被挫伤的红。韩抃旸已绕到他前头去,听他在后面小声和风作对。他认命将自己围巾解下递给于润琪,于润琪正讲:“今日上课,段先生问我们能不能把书读下去。”
韩抃旸并未马上接话,他看着于润琪一圈圈把自己裹暖,冻怕了般围巾下就露一双眼,吸气声逐渐低下去。摘了围巾风就缠上来,一阵阵贴着他走。韩抃旸本就白,这下更算白里透红,鼻尖那颗痣愈发明显。他俩差不多高,没谁能给谁挡风,被风追着也不见韩抃旸有什么反应。他好像只是愣神又回转,风没敲落他的话
“自古华山一条路,没有来了即退的道理。”
燕园池离他们住的房子近,最近总能看见学生围着池子绕,一圈一圈没个尽头。这会儿几乎所有老师都在讲,认准你脚下的路。新思想的浪潮打得措手不及,今天刚学了这个明天又觉得那个好,学东西太容易,太容易就叫人晕头转向。他们不让学生在课上表决心,那东西轻飘飘的风吹就散,何况前路坎坷,并非一咬牙一跺脚一决心就过去了。
于润琪私下同韩抃旸道:“还是表决心的好,说出的话都悬在床头逼你,再为难也要挣一口气。”
演讲与活动愈来愈多,前景和鸿图被学生颠来倒去地讲,可结束了呢?大多数人还是围着燕园池绕圈,这汪水太静了,就是以身做石投下去,也不过几层涟漪。
韩抃旸一向不要争这个,他一直是原来的话:“开弓不找回头路。我同你一起。”
所以于润琪对韩抃旸的决心习以为常——就像对待他自己的决心。他习惯性地点头,将围中拉得更紧。面部温度迅速回升,暖流将气管温柔地包裹。他谨慎地呼气又吸气,终于尝到了如释重负的滋味。于润琪伸手去碰韩抃旸,冷风里触觉不再灵敏,他的手凉得像块冰。
韩抃旸见他直笑,伸手便往他脖子上贴。
于润琪忙躲,找足借口笑说:“回吧,回吧。”
这一年的大雪来得格外早,白花花地将天地全覆盖住了。来日化作水,将所有印迹都冲走,这是老天的迫不及待。报纸上洋洋洒洒长篇大论的激动,好不容易叫大雪给压下去。人们展望够了未来,低头一思索,想着三年前的屈辱也一并能给带走。弹丸之地骑在头上的昨日,挥手间就要过去了。
并排的屋前有零星的脚印,深一脚浅一脚混着翻上来的泥泞把白雪踏得好不邋遢。树枝上的雪摆了摆自己的姿态,居高临下地冷眼瞧着,全然忘了要掉落的风险。
学生们都躲进屋里,门窗关死不留点缝隙。窗上爬着层层水珠,。每个屋里都是热气腾腾,茶水的热气袅袅地飘,围在学生的周边。桌前堆满各种刊,.借着各种口吻讲自己的壮志,他们溺在这样的美景里,如痴如醉地做梦。
前一天下雨谁也没当回事,第二天就有人学校东南角的小围墙被推了。有热闹孟涵泰从来不错过,拉着范衡臻就往那里跑。东南角是块荒地,草木一向自由自在长势喜人,围墙摔下来一个大坑,将原来隔开的外界搬近,前后即是东五街。那推倒的一块仅在水坑里泡出一洼浆黄的泥,整片围墙都颤颤巍巍的,倒不倒只是时间问题。过了最热闹的时候,于润琪几个也去瞧了一眼,东南角本就荒,围墙筑得又高又厚,被推了反叫人看着轻松些。
韩抃旸挑了块高一点的石头站上就不肯下来,脸上大有后悔之意。泥黄的水在草的掩映下深深浅浅地流向低处,混在层层泥脚印中。于润琪正感慨东五街背着一整条墙竟然都是学校,阮琼问他:“你知道咱们学校哪来的吗?”
似双眼睛齐刷刷望向阮琼,他忙补上:“都是本地传来传去的话,假的别当真的信。”
孟涵泰催他:“你捡重点讲吧。就您老人家这速度,东一榔头西一棒槌,讲完天都黑了。”
“听是听过一点,说是……”范衡臻讲得犹疑,“说原来是个富人家的宅子。”他求证地看向阮琼,后者接过话头:“对,都说是富人家宅子改的。”
“这么大的宅子?你们这是什么人,得修了多少钱?”孟涵泰诧异道。
“两面墙被推了拓出去,原来没这么长吧。原来都说宅子东西长南北短,围墙建得有两个人那么高,看过去只能看个树顶。但是不知道富人家姓什么,传说这家人很少露面,高墙围得死死的,打更人半夜经过外围还听见金子掉地的声音。都说原来城里一半的铺子都是他家的手笔。”
“官老爷不眼红,忍着不抄家?”
“官老爷都往他家送礼。”
“然后呢?”
“墙内的柿子树长得好,引得小孩频频站在底下看。平日里不敢动手摘,人太多,又怕这家人跑出来骂,所以有小孩壮着胆子趁下雨,偷偷跑去爬墙摘柿子,哪知墙轻轻一推就倒。他家一向传遍地黄金,墙倒了就有不怕事地钻进去想捞一笔,这一看,才发现宅子早没人住了。”
“真有黄金?”
“谣传人人都去抢,连他家院子里的石基都因为值钱被挖出来。上面看怎么乱下去都是拆家,房子没了主任,索性直接征了再建,才是你现在站的地方。”
“你不会……”于润琪话锋一转。
“那倒不至于,怎么可能跟这家人扯上关系,”阮琼了然他想讲什么,“家里老人说小时候见过,后来被上面做主卖给了外城。”
“说白了就是谁都知道是香饽饽,谁都想捞一点,索性大家都要,”孟涵泰叹了口气,“多少奇珍异宝呐,能把石基都挖走,简直暴殄天物。”
范衡臻撞了他一下:“别叹气呀!你今儿回去在楼底下挖一挖,反正都是同一块地,剩点遗风遗骨也未可知。”
孟涵泰还给他一句国骂,眼珠子一转:“要什么遗风遗骨!人要向前看!我早计划好了,来年开春,我们便去爬山!登高望一望,也算扬眉!”只等雪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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