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冬天早被学社冷落的话剧剧本忽地成了香饽饽,每个人都争抢着参与一脚,连一早定好的剧名蓦地不合人意,大有推倒重来之意
剧本有自己的前世今生要讲,剧名却是一早就定下来,叫《出逃》。话剧原本有一套完整的构想,写好了交给学社,今日对这个人物不满意明日又嫌这个人物不够进步,删删改改人物换了一轮又一轮,原本答应出演的几个人隔几天换到新角色,还没摸透上一个人物的秉性和轨迹,新的剧本已改成全然不一样的遭遇,拍板的人实在对这出话剧态度过于儿戏。
然而演出者不是第一个应发火的,操刀剧本的人在几方蹉跎之间怒火简直窜上天。阮琼心疼心血付诸东流,竭力迎合“无理”的要求,费心想让剧本撑到演出那天,受气又受累,不见抱怨一声;于润琪显然没有这样的脾气。他们心照不宣,话剧是几方利益的集合体,有人想在舞台上出尽风头,有人想借此向看客邀功,各打各的如意算盘。于阮两人试图通过一出话剧宣传新思想鼓励挣脱枷锁的目的变得微不足道。他们任同进社一小职,其实沦为优先满足学社领导者利处的工具,但表面功夫和宣传做得太好,于润琪天真地以为大家是一致的,并未拥有该有的觉悟。
参与剧本创作的五六个人,只有于润琪公然唱反调,要求中提到的删改和变动,他原封不动地交上去。他也曾直白讲过要求中诸多不合理不必要,但多数人虚与委蛇,不将他当回事。想与不想,应该与不应该的原则完全偏离他的设想,兴致昂扬牵头说要编话剧的事情变成被迫与勉强。更糟糕的是,根本不需要用能不能上演来威胁,他既下不了决心与学社彻底割席,又坚决不肯厚着脸皮当甩手掌柜,公开叫板徒增其他人的任务和压力。满心欢喜地以为自己找到了归属,说动阮琼又拉来其他人,甚至畅想学生在礼堂里念着自己写的话的雀跃,一切都如此之近,于润琪万般挣扎最终尝试妥协。同时,他料到剧本的一次改动并非他唯一一次妥协,但即使知道也是硬着头皮接下去,他失望地发现,妥协不会让事情更糟,那意味着斗争不会让现状更好。
于润琪孤独又挫败,整晚盯着白纸发呆写不下一个字,入夏之后事事都容易变得烦躁。他已经忘记最初赋予《出逃》的构想,就像不明白这出话剧将有何种走向。日子过得失魂落魄,韩抃旸难得有劝他放弃的一次。
于润琪反问他:“回头重新看,如果我百般恳求你一起加入学社,同编这出话剧,你这次会同意吗?”
“不会,还是一样的原因,我不擅长这个。”韩抃旸坦然答道。
所以中途放弃更像自不量力的嘲讽,于润琪怎么甘心算了吧。他回答韩抃旸:“我更不可能放弃。”
孟涵泰没有排剧的天赋,外行看热闹,却知道于润琪和阮琼在焦头烂额什么,他没有范衡臻体贴愿意顺着心意宽慰几句,笑说:“写其他人的出逃都有空中楼阁之嫌,这样子倒可以实打实写学生的出逃,长在新时代以为自己能抗争,几番蹉跎发现不如大梦一场。”
孟涵泰误打误撞说中了一半他们写的人物轨迹,为了这个人物阮琼也有和于润琪争到脸红脖子粗的时候。开始筹划《出逃》时,他们曾想写不同的人在旧枷锁下,可以是学生,可以是女性,亦可以是市侩。于阮合写的这位学生追随兄长的脚步走上读书之路,却不明白兄长心中为国为民为家的远大抱负,他衣食无缺地读着书上讲的救国救民大道理,迷茫地不知该何去何从。于润琪的构思中这位学生在见识民生百态后及时醒悟,坚定自己的道路,而阮琼则更倾向于他尝尽心酸,摸到理想的崇高后畏惧代价,始终无法完全了解自己的前路,前进仍是迷茫的。
于润琪认为阮琼太直白与残忍,话剧无法给人以希望,生活多困苦却还要眼睁睁再看他人浸没在选择中;阮琼批评于润琪过于理想主义,不一定会有觉悟,觉悟也不可能在一夕之间,忽视了出逃本身血淋淋的背后。双方争执不下,又有消息传来这个人物未必能留在剧本中,有人嫌他动机不正,悔改的故事无人关心。
出人意料地,阮琼为此同人拍桌子,无论如何都不接受删去的要求。漫长的孤独被打散,于润琪鼎力支持,为了保留这个人物,他们承诺自己找演员——他们删掉的借口是因为不够光明而无人愿意出演——答应《出逃》的署名从个人改为整个学社,领头人邀功的心思昭然若揭。
妥协令于阮二人彼此对人物构想的矛盾和坚持显得可笑又天真,他俩各退一步,将这个人物的故事统一为学生在历经失意后终于学会撇去迷茫直面自己曾经的荒唐,决心为理想而奋斗,一步步卸下身上的旧枷锁。
一开始他们想摆脱范衡臻帮这个忙,他的脸确实出彩,但范衡臻似乎不大愿意排剧,他反而提议他们自己试试,作为最懂人物的人。孟涵泰意外地没有拿好皮囊开玩笑,看到剧本后眼神在于润琪脸上转了一圈,赞同范衡臻的想法。阮琼与于润琪先后试过,阮琼过于沉静平和,慢吞吞地给出反应,完全不是戏中人。演出的重担落在于润琪肩上,他们不断修改台词和情节,仿佛真有这么位学生活了一回。韩抃旸提议让于润琪换上西装,梳最时兴的发型,模样一变,还带点肉的双颊格外显小,他底子不差,养尊处优不知疾苦的矜骄浑然天成。于润琪的脾气吻合了人物特质,他力求完美,于是试探性地讲独白,谨慎无处安放,落在故事中颇像描述的迷茫与不知所措。阮琼对于润琪的扮相气质极为满意,兴奋之下说漏了嘴,最初想象不出该是怎样的学生模样,抬头见于润琪因与学社其他人争吵而气鼓鼓地坐对面,灵光乍现,想学生的迷茫并不应该是全然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恰恰是一帆风顺的规划被不断挫败的失意懊恼压垮,从而产生的迷茫。他必然同于润琪一样,过于干净而太好糊弄,面带稚气,在不如意中不得章法地横冲直撞。
这话是说给其他三人听的,于润琪犹在另一边琢磨该用怎样的语调讲话。韩抃旸不由多看了他两眼,被于润琪察觉,嗔怪地横了他一眼。诚然阮琼并无恶意,范衡臻听罢不安地说:“别讲给守勤,不是好兆头。”韩抃旸恍然范衡臻的不情愿来自何处。
这位学生的生平没有就此稳定,纸上写出来的一句话念来又是另一回事,就连人物的姓氏,从百家姓的第一位征用到最后一位,来来去去没有结论。创作是个折磨人的过程,单是写备受冷眼、路途不顺、至交尽散踽踽独行于润琪已经不太忍心,再让他演从身着西装顺风顺水的光鲜人生到换上长衫不计派头的青年,多番坎坷转变,宛若经历一样的生活,简直叫人崩溃。他穿着那套西装试图说服阮琼改动某些情节,令人物不至于尝遍人间苦楚,他仿佛真的在为谁的一生恳求,但同时于润琪清楚,越狼狈难堪才越有可能转变,只是于心不忍。起初韩孟范三人还能旁观当当参谋,随着于润琪入戏越深,愈发将其视为真事反倒不许他们多看。戏里戏外,他都觉得自己并不好。
然而阮琼铁石心肠认定人物若要摆脱迷茫,势必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到了十月,演出的事又被搁置。学社总有忙不完的新活,无关紧要的一出话剧不值得让许多人放在心头,时间拖久了,其他人又有了新点子。
另外几个共编剧本的学生埋怨于润琪牵头却没有结尾,忍气吞声没有带来期待,他们也知道这是一批天真的人天真的代价,但明白是另一回事。
深秋,于润琪与阮琼路过常待的亭子不免惆怅,话剧骤然间像是很遥远的事情。他走上,从亭子的这头走到那头,不过五六步,转身间曾将故事翻来覆去地讲。
于润琪坐下,趴在栏杆上望着空阔的学校问阮琼:“为什么燕园池叫燕园池?莫名又有许多亭台,谁的主意居然用以前人家的庭院做学校?”
学校最出名的并非教了多少了不起的学生,而是坐拥一座燕园池。此地并不是燕京,也没有赫赫有名的燕园,都知道燕园池的名号,却无人说得出其中渊源。孟涵泰初来时到处打听,回来说城中人道园子主人附庸风雅,北上的燕园池美名在外,他就花重金在地势开阔处凿出一座池,引泉水注入。这池注水后远远望去,幕天席地一块美玉,珍贵不亚于燕园池,特意取同名。
阮琼站在亭中央,看着缓缓向下的台阶道:“听家里长辈讲,这处原有个不起眼的池,后被达官显贵征来盖府邸,宅子大得没完没了,围墙又高,想不出是什么样的富贵。宅子里右越过墙高的李子树,小孩爱在墙角偷摘。某年下雨,墙面塌了一块,小孩为了摘果子将那窟窿踏得更大,迟迟没人修补,外面人这才有幸进去看,早已人去楼空,一片荒凉。”
亭子建高了实在聚风,四面的风吹得于润琪骨头发僵。他冲于润琪道:“怎么和肇予打听来的也有出入?”
在孟涵泰听来的故事结尾,融有南方亭台和北方燕园池的园子惹来太多人的红眼,人人都想分一杯羹,为此还倒坏了园子里的许多物件。园子无论给谁都会得罪另外几方,最后一致赞同改建为学校。
阮琼点头:“只知道确实是废弃了的地,说可能是太偏了不好另做其他的,也可能是当时急着建第一所学校,因此就在这里盖了许多楼。至于为什么有这些东西,好像一开始就在,既不碍事也就没人管它。好比燕园池的名字,不知道哪里传开的,但传开了就这么用。”
“燕园池也不好看,名字显得更奇怪。”
“或许曾经好看过,已经过去很多年了。”
秋风吹得膝盖又硬又疼,带着腿以下的每块骨头重得要命。于润琪站起来走了几步,腿僵得打不了弯,动一下都疼得别扭。建亭子的路边少有人走,没有要紧的楼建在附近,树草一律随自己长。过密的枝叶和草地发黄凋落,覆在路面无人照看,一派秋日的萧索。
于润琪道:“我们走吧,待得怪难受的。”下了台阶他又忍不住回头看亭子,叹了口气:“大概不会来了,话剧也不排了。”
大约阮琼还是舍不得耗费心血的东西就此作罢,又或是如他所说有始有终才好,韩孟范三人不知道敲定的人物到底有怎样的经历,受阮琼所托成了这出话剧这个人物的观众,于润琪仍担负演出的任务。
他们将屋里的桌子向后拉,腾给于润琪一块空地。他照例穿自己那件湖蓝的长衫,讲烂熟于心的故事。夜晚变长了,点上煤油灯还是不够亮,需要再添支蜡烛。韩抃旸他们窝在一张长凳上,看几步之外的于润琪无奈地踱步,阮琼侧面站着,偶尔给于润琪搭一两句词。学生在一天之内惊闻几起噩耗,一直追随的兄长因理想丧命,认定的知交违背了奋斗的诺言,师长一夕间沦为阶下囚,自己因他人的出卖即将受到无端审讯。乱哄哄的局势下,背信弃义者尚且风光体面,一丁点儿情谊都是拖累。亲近者劝其放弃,能够开解苦闷的人早已成为亡魂,理想应为何物。
于润琪的表演不算完美,含糊打绊都有出现,但当他面向他们,眼里的恐慌和迷惑为其作了解释。韩抃旸看向他,看向那个因衣食无忧而被嘲“何不食肉糜”的学生,他苍白的辩解与独白,慌乱的吐字与停顿,似乎又看到求学路上的诸多惨状,看到第一次读到“万钟于我何加焉”的振动。学生透过于润琪的眼看向他,短暂地交汇中他体会到于润琪抱怨阮琼的冷漠。
他不合时宜地想起刚开始一处上课时偶然在于润琪书角瞥见的四个字,不待他问就被于润琪挡住,显然不想让人看到。很理想很圆满的字眼,他忍不住询问,得到了与自己几乎一样的答案。心有灵犀多出现在传说故事,孟涵泰单纯的玩笑话,两个人恰好在同一个词中,好似真的灵验了抃凤舞润。他由兄长启蒙,不同于润琪正式由师长授业,兄长大他七八岁,有时候讲不明白他想要的答案,有时不愿将时间浪费在他身上。韩抃旸知道他向往更大的天地,总是追在兄长身后试图让他多讲讲。后来正式上学,请的先生学问远非兄长可比,指出许多兄长胡诌的错误,但就某个问题,韩抃旸不需要再从老师那得到新的回答。那时兄长苦于世上难有两全法,家里总有不停的争吵,一方必须退让。韩抃旸问他,怎样算圆满?兄长给了四个字,求仁得仁。
火苗越烧越高,蜡烛燃了一半重头戏才算真正结束。他们久久没能言语,于润琪朝他们走近,仿佛从舞台上走下来,颇为不好意思地笑:“没啦,结束了。”
重新将桌子拉回中央,两人一边于润琪挨着韩抃旸坐下,长舒一口气。韩抃旸掏出叠得整齐的帕子在桌下悄悄递给于润琪,他来不及道谢,坐对面的孟涵泰指着他一脑门的汗问:“大冷天的,至于吗?”
“不是个容易的活,讲了上句忘下句,讲快讲慢都怕你们嫌。”于润琪攥着手帕笑,手上将那方手帕展开,摸不见任何绣花纹饰,他低头,是一条素帕子。
阮琼道:“也算了我心愿,没有白忙活。”
范衡臻问:“学社当真不准备排了?准备了那么久,你们还争了好几次。”
“难说,”阮琼摇头,“那批人一天一个主意,只管自己。”
“哎,”孟涵泰敲了敲桌子,问对面凑在一块两脑袋,“你俩说什么小话呢?”
于润琪道:“问演得好不好,溧常不太满意。”他笑眯眯地,不像韩抃旸说了不中听的话。
“很好了,演出来就很好了。”阮琼道。正经听于润琪讲了这么长一段独白,要他把所有表情都留在话剧里,阮琼反复感叹于润琪过分贴合人物,孩子气的脸,干净而体面的气质,即使相貌条件不如范衡臻惹眼,足够了。
范衡臻道:“溧常一向精益求精,胜在自然,这最难得。”
于润琪听完笑得更开心了,朝韩抃眼眨了眨眼。
韩抃旸知道他变着法讨夸,也就不戳破他。于润琪这一点上简直小孩子脾气,要听好话还要讨好话。他被孟涵泰打断的半句话远不像于润琪复述得无情,于润琪汗津津的不去擦,手帕被他实实捏住,挨着韩抃旸想讲又不敢讲,又亮又圆的眼睛期待地看他,韩抃旸不忍扫兴,他说:“很好了,你还能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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