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液流进她的眼睛里,将视野里的满月染红。
那畜牲停止了攻击,大概认定她活不久了。
她也实实在在感受到她生命的流失。伤口由剧痛的灼烧感转为无力的麻木,五感也逐渐消失。她几乎不能视物,视线内只有那一轮血月。她短暂的一生如连环画一般浮现眼前......她五岁作诗、八岁学会骑射、十四岁偷偷跟随父亲征战迎敌......她说不尽的骄傲荣耀、充斥喜怒哀乐的一生,也将被写进薄如蝉翼的纸张,框在方方正正的文字里。
回首一生,那些被匆匆往前的她所遗漏的遗憾如打翻的珠宝匣,遍地是破碎的珠玉而无从捡起,以后每想起一回就会心痛一次。哦,她没有以后了,所以痛也只会痛那么一回。
父亲常说,等自己到了他这个年纪,就会时常追忆过去,变得多愁善感,心境也会随年岁而变,或是不甘,或是豁达,然后再度不甘,再度释然。人生就在反省自己和放过自己的循环中度过......
她呼吸微乎其微,肺像被利刃砍伤了腿的马儿,再也拉不动她这辆即将散架的马车了。
血月依旧高悬,不知是她亲眼所见,还是只是烙印在脑海中的幻影。
她最后也没能释然,她的生命最终终结在遗憾里。
......
一日前。
天朦朦亮,院外扫洒声、脚步声便如萦绕耳边的蚊子般传入宁承嘉的耳中。
她拉过被子盖过头,试图回到被杂音打断的美梦。
“小姐,小姐!”一双手轻柔地推搡她,彻底将她从半梦半醒中拉回现实,“今日可是大日子,您要早些起来准备的。”
大日子?宁承嘉伸了个懒腰,揉着眼努力回想。
噢,今日是为庆祝父亲晋升为户部尚书举办的烧尾宴。而她身为父亲唯一的女儿,不仅要早起装扮得体,还要操办宴席大大小小的事宜以及招待宾客。
她的娘亲过世得早,所有有关母亲的记忆都已经泛黄模糊,如同被浸泡过的字画。家里大小事都交给陈伯,但终究像宴席这类交际场合陈伯也无法尽其事,而父亲又懒得应付大家明里暗里的说媒,于是美其名曰锻炼宁承嘉,将烧尾宴的大小事都交给她。
宁承嘉缓缓起身,又赖着被子坐了好一会儿。如今正值初秋,尽管白日不算冷,可清晨带着霜露的湿冷还是令柔软温暖的衾被格外难以割舍。
“早饭给您备好在前厅了,您梳洗后过来吧。”
遂柔是从小伴她一起长大的侍女,先前一直都会帮她应付父亲和陈伯的管教。只是最近不知为何隐约有叛变的意思,总是代陈伯监督催促她。
下了最后通牒,宁承嘉也不好再赖床了。她一鼓作气掀开被子,光脚踩上兔毛内里的棉履,扯过衣架上的外袍披上,拖着步子往盥洗室走去。
宴席已然就绪,官员女眷们三两成群而来,往来马车将整条街堵的水泄不通。
一整日,宁承嘉几乎屁股没挨过椅子。她初次操办宴席,多少有些手忙脚乱。白日清点了各类清单账目,检查了宴席布置,傍晚便要换上厚重华丽的大袖礼衣,在形形色色的达官贵人中从善如流。
虽然只是刚过笄礼,但因受父亲影响,宁承嘉从小每日都要练武,因此体格身量也在人群中格外挺拔突出,倒有一股超越其年龄的超然气质和稳重,让往来宾客都不免多看几眼。
“果然女大十八变啊,”一位头裹幞头,肉鼻厚唇,横肉堆砌在蹀躞带上的中年官员笑着上前与宁则和宁承嘉打招呼,“我记得嘉儿是刚及笄吧?和我家二郎年龄相仿,年轻人可以多来往。”
宁则越过他圆滚的身躯上下打量了畏缩在他身后的宝蓝色圆领袍的男子,看起来连流星锤都挥不起来。他收敛目光,嘴角浅笑,“郡公说的是,承嘉常年在外跟着我野惯了,我早劝她多向刘二郎这样的青年才俊学习。”
“哈哈哈,差点忘了嘉儿也才及笄,瞧着已经是大姑娘了,果然跟着宁兄在外历练过,果然比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看着精神得多。”刘峰打着哈哈,“我家二郎也是才疏学浅,嘉儿要是要学我倒是可以代为引荐。”
刘二郎闻言才偷偷隔着他爹的肩膀瞟那个身着华服、巧笑倩兮的女子,被宁则一瞪后又缩回刘峰的身后。
“说曹操曹操就到。”刘峰眼尖看见门口踱步而来的赭色长袍白须老者,那老者一下马车,便有一簇人涌上问候搀扶。宁则眉心一跳,饶是他不屑于官场虚与委蛇那一套,也扯起笑意迎上去。
“难得太傅赏脸光临寒舍,请。”
宁则伸手作请状,而原先在一旁的刘峰也上前熟络地与欧阳询打招呼,仿佛与有荣焉。
“太傅,”刘峰一拱手,“常听犬子说起您对他的教导,刘某都感怀在心哪。”
欧阳询抬手,穿过围住他的或是显贵或是门生的人群,连多余的目光都没有留给凑上前的刘峰,跨步向前走去。
“你就是宁承嘉?”
宁承嘉呆滞了一瞬,没想到这位看起来位高权重的太傅会认得素未谋面的她。
“是,臣女见过太傅。”
欧阳询展露一个和蔼的笑容,笑着看着她,又跟明则对了一眼,“有当年宁将军的风范,很好。”
宁承嘉不明就里,但看着旁边刘峰不大好看的脸色,疲惫了一日的心也畅快了不少。
并未多言,欧阳询已然在一群人簇拥下入了座。宁承嘉偷偷打量几眼,忍不住回想自己会是什么时候给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傅留下印象,难道是随父出战的英勇事迹也传到他老人家耳朵里啦?
想得出神的宁承嘉并未注意到门口又一阵骚动,一个高大的身影遮住门外的灯火,在宁承嘉面前投下一片阴影。
“你就是宁承嘉?”
同样的问话,语气却冰冷而生硬。
宁承嘉抬眼,只看到那人冷傲如冰雪般的下颚,紧抿的双唇透出淡淡血色,挺拔的鼻子和立体的眉骨在白皙如玉的脸上投下阴影,使那双长眸更显深邃。
略微带着挑衅的询问让宁承嘉莫名有些紧张,遂柔以为她是因记不住宾客而慌张,附耳说道:“这是姜都尉姜解,骠骑大将军姜子渊的三公子。”
“见过三公子。”她轻轻点头,收回目光。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姜解没有多说便绕过她,仿佛她只是一颗挡路的石子。
好无礼的家伙!
宁承嘉心中暗骂,只当他是权贵家目中无人的纨绔,无论如何也不能跟这种人一般见识。
尽管有迎宾不愉快的小插曲,但宴席总体还是办得井井有条。夜宴开始,侍女从西厅西南角有序地鱼贯而入,手捧食盒,安静而迅速地布菜。有水炼犊、葱醋鸡、光明虾炙、冷蟾儿羮、通花软牛肠······其中最让人咂舌的,是费尽心思制作的素蒸音声部这道看菜。
一时间,所有人目光汇聚于此,虚情也好假意也罢,素蒸音声部固然惹眼,真正让在场人艳羡的是凭一战军功跃升为柱国大将军的际遇。
菜都上齐,看着觥筹交错的夜宴,宁承嘉略微松一口气。她看向人群中不停敬酒笑得合不拢嘴的她的好父亲,又不免叹一口气。
不能让他再喝下去了......再喝下去......
“喝!”随着一声水牛般的低吼,宁承嘉的心彻底沉下,她顾不得站得发酸的双腿和咕咕发出抗议的肚子,穿过互相敬酒的人群想要挽救即将发生的惨剧。
“贤婿莫害羞,喝了这杯酒就当进了宁家的门了!”宁则把盛得满满当当的酒杯抵到那人嘴边,随着他的巨幅动作,盈满的酒液晃出些许倾洒在他面前那人的衣襟。
虽然隔着人群和灯火看不真切,但宁承嘉似乎能看见他比暖炉里的碳还要黑的脸。
“怎么?不愿意?我告诉你,我闺女看上的郎君,就是仙君也得给我下凡——”
“爹!”宁承嘉掺住摇摇晃晃的明则,另一只手用糕点堵住他的嘴,以免老头子再说胡话。
“宁娘子家风果然有名将之风。”如冰块坠入酒液般冰冷干脆的声音响起,宁承嘉低头看向端坐着的那个人,原来就是方才门口无视她的姜解。即使被宁则洒了一身酒液,他依旧保持着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冷酷表情。
只是那双如寒冰的眼睛已然透出不悦和嘲讽。
被三番两次地轻视,宁承嘉便是再好脾气脸上也挂不住了,“比不上姜公子,有名将赵括之风。”
姜解铁青的脸再黑一度,显然他不屑于与宁承嘉争这种口舌之利,直接站起,如拔地而起的冰柱般伫立在宁承嘉面前。原本俯看的宁承嘉不得不抬头看他,气势上便输了一截,她不由得后退两步与他拉开距离。
甫一站起,原本濡湿的衣襟衣袖滴滴答答地滴着酒液,宁则这边歪斜的酒杯也滴滴答答地往外滴酒。清脆的滴水声在嘈杂的夜宴间竟显得格外清楚。
姜解一挑眉,没有多说,似是在无声控诉宁家的失礼,他故意拂拂衣袖,带着轻蔑的笑意离席更衣。
宁承嘉深呼吸一口气,掺着醉得不省人事的宁则也离开了宴席。
夜风带着舒心的凉意,吹散了席间的纷扰和闷热。
宁则也清醒了几分,只是话依旧说不利索。
“承嘉,有爹在你无需担心!有喜欢的郎君就跟爹说。”宁则拍拍她的手:“你娘去世得早,爹从前总想着,要有一个爱你敬你的人陪着你,爹才能放心。”
“爹,您先管好您自己吧。”宁承嘉扶住差点歪倒的宁则,只当他是酒后感怀。
“但现在爹不那么想了。承嘉,在战场上厮杀多年,不知道哪天爹的人头就被敌军斩落去换了军功。”宁则停下脚步,直起身,“爹这样想是自私了,自己过着有今朝没明日的日子,却想着把女儿安稳的未来交给虚无缥缈的期许。”
“这一战过后,爹就退居二线了,什么军功都没有我女儿来得重要。所以你只管去大胆追求自己喜欢的,不论人或事。爹都能为你兜底,哪怕你今后后悔了,也没关系,爹有让你后悔的本钱!”
宁承嘉抬头,深吸一口气,眨眨眼睛缓解酸涩。老头子平日对她十分严苛,可每次喝醉之后总是要将她夸上天,总觉得寻遍天下都难有一个配得上她的郎君,搞得她每次都很狼狈。
她搀着宁则缓步走在庭院中,才发觉父亲是真的老了。以前喝醉也死要面子不要她搀扶,背也要挺得笔直。如今他苍颜白发,步子也不再似从前有力。
“送我爹回房间歇着吧,今晚又喝多了。”宁承嘉将摇摇晃晃的宁则转交给陈伯,目送陈伯带着他回到自己院子才离开。
风吹落落叶,偶尔遮挡月光。夜宴未尽,她仍需回去善后事宜。
□□院离宴席不远,隐约能传来此起彼伏的欢笑和酒杯碰撞声,潮涌的宴庆之声更显此刻风清月明,秋蝉鸣,子规啼。
宁承嘉停下脚步,经历过真正的战场的她已经可以从风平浪静中感知到其中潜藏的危险——比如夹杂在蝉鸣中细碎的脚步声。
“谁!”话说出的一瞬宁承嘉同时循着声音掷出暗镖。
身后人并没有回应,只轻轻一挥剑便将宁承嘉掷出的暗镖如拨开珠帘般轻易挡开,带着凛冽杀意直指宁承嘉!宁承嘉见偷袭不成,来不及思考到底为何被杀手盯上,慌忙跑向花园里的花木以扰乱其视线。也不知杀手是冲着她来还是她爹,又或是席间的某个人,她只能尽量避免将杀手引到宾客所在之处。
那杀手的剑削铁如泥,将面前碍眼的花草树木如切豆腐般砍落,尽管宁承嘉想借花木藏身,也禁不住身后杀手飓风一般的破坏力,她慌乱地躲避,很快便陷入了花园的死角,园中花树也紧随其后一路坍塌。
宁承嘉一路高声呼叫,她也算明白了,这杀手的目的只有她一个,并不是想从她身上套出什么消息,只是单纯要杀了她。
觥筹交错的声音依旧此起彼伏,似乎只有一墙之隔,可她的呼叫却没有引起一丝注意,宁承嘉甚至能听见自己呼喊的回音,如同被罩进了与世隔绝的结界。
最后一棵花树倒下了,杀手却不见踪迹,取而代之是一只状如白狐,身长鱼鳍的异兽如磐石般屹立于倒下的花树上,眼睛微眯,似在打量着将死的猎物。
她仰头看着那如小山一般高的朱獳,想逃跑又怕反而引起了它的注意。
就在她踌躇不前的时候,如海浪一般雄浑的声音铺天盖地传来,似在低吼,又像是在吟唱:“千年不灭的仇恨哪,征战四方的武神哪,他终将归来!尔等鼠辈,注定要匍匐在他的王座之下!”
“天女魃,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朱獳一支半眯的眼睛猛地睁开,碧绿的兽瞳迸发出凶光。它大掌轰在地面,光秃秃的石地立即如同陈年墙皮一般开裂,那裂缝如同一道黑色闪电,直直击向宁承嘉。
宁承嘉拔腿就跑,打个滚翻到旁边的巨石后面。又是一声巨响,她听到石块轰轰隆隆掉落的声音,慌忙抱头鼠窜,跳着跑到不远处的小山丘上,回头再看,方才躲藏的那块巨石已经掉入深不见底的裂缝之中,随后裂缝如厢门般合上,就像抹除一颗灰尘般轻易。
她后怕地拍着胸脯,朱獳不再玩它的跺脚游戏,那双碧瞳依旧盯着她,像是在看它势在必得的猎物。
“天女魃,多年不见,你竟退化成一个凡人。”它优雅向前,踏着碎冰一般的月光而来,“可不要指望这样我就会放过你。”
它对着虚空挥出一掌,带着利刃划破空气的呼啸,宁承嘉感觉到面前的空气似乎闪出三道波纹,像用力划过水面时带起的水波。水波触物会向四周扩散,可它的掌风不会。宁承嘉被击飞数丈之远,背狠狠砸在凹凸不平的矿石上,之后如断翅的飞蛾般掉落地面。
一口鲜血自喉间喷涌而出,四肢如同被人挑断筋骨般不受力,剧痛不断冲击她的太阳穴。她如今连逃跑的力气都没有了。她真的要被这个怪物杀死了,还是因为认错人被杀。
没有意外,朱獳的攻击接二连三落下。宁承嘉能听见自己血肉撕裂的声音,骨头碎裂的声音还有自己不受控制的惨叫。
仿佛灵魂脱离了这具身体,她渐渐失去了反应的能力,叫声哑在喉间,双眼逐渐放空。
一击痛击落于额角,她的头因为惯性偏向一侧。
没有奇迹,她真的要死了。
血液流进她的眼睛里,将视野里的满月染红。
那畜牲停止了攻击,大概认定她活不久了。
她呼吸微乎其微,肺像被利刃砍伤了腿的马儿,再也拉不动她这辆即将散架的马车了。
血月依旧高悬,不知是她亲眼所见,还是只是烙印在脑海中的幻影。
男主:姜解
女主:宁承嘉
改了名字和情节,设定不变,后面慢慢改剩下章节~
猜猜是谁杀了女主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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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月圆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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