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游云间与白日的闲适悠长截然不同，小小的院子挤满了游客，欢腾的龟兹乐引领舞步，上百人一同狂欢，地面也随着鼓点震动。
他们仿佛不知疲惫，燃烧自己将这场末日狂欢的焰火烧得更旺。
涂着厚如墙灰的脂粉、在人群中央飞舞的老板；身上仍穿着祭祀彩服，黑眼圈快掉到地上也依然热舞的脚夫们；白日里光顾过的小商贩......
柳知行拉住一只脚踏进院门的林清和，“等等，好像不对劲......你在这等我，我去去就回。”
她看一眼这一群醉生梦死的人，也察觉到一丝异样。有一种走进去便要被吞没的压迫感。
“好。”
“我给你的护身符戴好了？”
她晃了晃腰间香囊，“一直戴着呢。”
柳知行点点头转身离开，直到身影完全消失在过往游人中。
林清和独自站在人群中，看着大家载歌载舞，脸上笑容洋溢。可盯着那些笑脸看久了，就像刻在傩面具上的笑脸，永远没有嘴角垂下的时候。每个人脸上都是标准的开怀大笑，每一条纹路每一声笑声，都像精密的机器。只有机器才不知疲惫。
“怎么还不回来......”她抱着已经睡熟的元宝，在游云间门口反复踱步。
天地骤暗，灯火通明如白昼的石头村下一刻灯灭人散，万籁俱寂只剩那一轮银月。
黑笼子里只剩下她一个了。
她一激灵，骤然的安静比锣鼓喧天更震耳欲聋。尚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那月亮忽然放大了好几倍，就像有人用手糊开了窗纸上的小洞，一圈又一圈。月光代替灯火照亮四周，她蓦然发现，不知何时人群连同村落都消失殆尽，周围都是光秃秃的矿石。没有云的陪伴，也没有繁星相衬，矿石直截了当暴露在月色下，天上的弯月与人间的银石作伴，月光洒落于其上，一片波光粼粼，让误入其间的人恍若身处银河。
在不远处的石堆上，一只状如白狐，身长鱼鳍的异兽如磐石般屹立其上，眼睛微眯，似在打量着这位不速之客。
通晓奇闻志怪的林清和知道，那是足以令一国陷入恐慌的异兽朱獳。
她抱住元宝的手不由得收紧，却发现元宝此刻也消失不见。她仰头看着那如小山一般高的朱獳，想逃跑又怕反而引起了它的注意。
就在她踌躇不前的时候，如海浪一般雄浑的声音铺天盖地传来，似在低吼，又像是在吟唱：“千年不灭的仇恨哪，征战四方的武神哪，他终将归来！尔等鼠辈，注定要匍匐在他的王座之下！”
林清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是在对她说吗？她要跪下表示自己绝无不敬之心吗？
“天女魃，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朱獳一支半眯的眼睛猛地睁开，碧绿的兽瞳迸发出凶光。它大掌轰在地面，光秃秃的石地立即如同陈年墙皮一般开裂，那裂缝如同一道黑色闪电，直直击向林清和。
林清和拔腿就跑，打个滚翻到旁边的巨石后面。又是一声巨响，她听到石块轰轰隆隆掉落的声音，慌忙抱头鼠窜，跳着跑到不远处的小山丘上，回头再看，方才躲藏的那块巨石已经掉入深不见底的裂缝之中，随后裂缝如厢门般合上，就像抹除一颗灰尘般轻易。
林清和后怕地拍着胸脯，朱獳不再玩它的跺脚游戏，那双碧瞳依旧盯着她，像是在看它势在必得的猎物。
“天女魃，多年不见，你竟退化成一个凡人。”它优雅向前，踏着碎冰一般的月光而来，“可不要指望这样我就会放过你。”
它对着虚空挥出一掌，带着利刃划破空气的呼啸，林清和感觉到面前的空气似乎闪出三道波纹，像用力划过水面时带起的水波。水波触物会向四周扩散，可它的掌风不会。林清和被击飞数丈之远，背狠狠砸在凹凸不平的矿石上，之后如断翅的飞蛾般掉落地面。
一口鲜血自喉间喷涌而出，四肢如同被人挑断筋骨般不受力，剧痛不断冲击她的太阳穴。她如今连逃跑的力气都没有了。她真的要被这个怪物杀死了，还是因为认错人被杀。
没有意外，朱獳的攻击接二连三落下。林清和能听见自己血肉撕裂的声音，骨头碎裂的声音还有自己不受控制的惨叫。
仿佛灵魂脱离了这具身体，她渐渐失去了反应的能力，叫声哑在喉间，双眼逐渐放空。
一击痛击落于额角，她的头因为惯性偏向一侧。
没有奇迹，她真的要死了。
血液流进她的眼睛里，将视野里的满月染红。
那畜牲停止了攻击，大概认定她活不久了。
她呼吸微乎其微，肺像被利刃砍伤了腿的马儿，再也拉不动她这辆即将散架的马车了。
血月依旧高悬，不知是她亲眼所见，还是只是烙印在脑海中的幻影。
一个人影出现在满月的正中，他长眉紧皱，一脸懊恼。
“快跑......”她用尽最后的力气说出最后一句话。
......
“傻姑娘。”柳知行轻叹一口气，捡起掉落在地的护身符。也许这就是命运吧。
可他偏不喜欢顺应天命。
“爱打着忠臣名义的家伙，总是坏事啊？”他背对着身后呲牙咧嘴的朱獳，揉揉许久没有活动过的拳头。
朱獳嘶嘶低吼着，雾气自他的利齿间喷出。显然它对眼前的人十分忌惮。
“还不跪下！”
四周如破碎的镜片般轰然碎裂，空旷的矿山烟消云散。黑笼子的幕布最终被揭开，他们又回到游云间的院门。只是狂欢已经落幕，原先醉生梦死的人们此刻纷纷倒在地上不省人事，层层叠叠，神色木然。
朱獳的前肢不受控制地弯曲，尾巴夹起，脑海中似乎被强制下达指令，若有反抗的念头便头痛欲裂。
柳知行将手中护身符扔出，就像朝游街的囚犯扔臭鸡蛋般随意。那护身符触及朱獳前额的瞬间哗然起火，将它庞大的身躯包裹在紫色的妖冶火焰之中。它在火焰中痛苦呻吟，却像被下了定身咒一般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它引以为傲的雪白鲜亮的皮毛被灼烧，接着是它的皮肉、它的筋骨、最后是它的灵魂......
在最后一缕灵魂燃烧殆尽之前，眼前男子的人影与千年之前的记忆重叠。它的挣扎也戛然而止。
“有点难办啊。”他看着眼前倒在血泊中血肉模糊的身影，喃喃道。
“但也不是完全没办法。看在你给了我重大线索的份上，只好委屈下我咯。”他不知从何处抽出一柄暗青色蛇纹匕首，猛地朝自己心口扎去，血沿着匕首到刀柄，再沿着刀柄滴落。他又不知从何处拿出杯子接住，直到几乎盈满，他若无其事地拔出匕首，伤口自动愈合。他唇色苍白了几分，但神情依旧轻松，将杯中血小心灌到她口中。
随着每一滴血的流入，她残破的身体也发生了变化。伤口处泛着刺眼的金光，身体在以惊人的速度愈合。体内器官又重新恢复运作，心跳、呼吸渐渐增强，七魂六魄又重回她的身体。
......
她陷入了无尽的黑暗，也许只是一瞬，也许已经过了千年。
像做了一个有关死亡的梦，梦里只有黑暗。随着温暖甜腻的液体流淌到她体内每一个角落，万物便如同浸润过春雨般复苏了。
对于世界的感官被放大了，风吹过的轨迹被耳朵所捕捉、草木松香如在鼻尖......最后她睁眼，眼前只有一张言笑晏晏的脸。
“醒啦？”他的语气像她只是不小心睡着了一般。
她迷茫地眨着眼睛，反应过来先是摸摸自己被砸出坑的脑袋、被利爪撕裂的肩膀、开膛破肚的腹部......咦？虽然摸出一手血，但身体一个小伤口都没有，甚至皮肤似乎更细嫩了些。
柳知行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等着她向他发问。
她果然下一步就是看向他，语气怀疑：“我......没死？还是已经死了，你也跟着我一起死了吗？”
她记得死前最后一刻似乎看到了他的身影。
柳知行蹲在她旁边，忍不住用手掐一块她新生的脸颊肉：“有鬼像你那么缺心眼的么？嘱咐你的话全当耳旁风！”
“痛......痛！”她躲开他的爪子，揉着被掐红的脸，神情恍惚：“所以我活过来了？我没死！”
她蹦起身，一副一夜暴富又或是范进中举的模样，时而跺脚时而高举双手奔跑，“真的耶！能跑能跳一点问题都没有！”
最后她蹦回柳知行身边：“到底发生了什么，是你救了我吗？”
“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要先听哪一个？”柳知行没有正面回答她，而是说了句无厘头的话。
“好消息？”
“好消息就是我用秘术把你复活了，以后你可以像正常人那样生活。”
“那坏消息是？”林清和心中忐忑不安起来。
“坏消息就是你如今不是完全的人类了，”他斟酌用句，“或者说，是僵尸，不能见日光而且要定期喝下我的血才能与常人无异。”
一字一句宛如五雷轰顶, 她努力消化方才猝不及防钻入她耳朵的这番话。
僵尸？
她吗？
有她这么好看的僵尸吗？！还有什么定期吸血不能见阳光.......她真成了妖怪了？那岂不是人人喊打人人喊杀？那她就算复活也活不久了啊！
“什......什么意思。”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镇定。
“不过你放心，我会帮你的，前提是你成为我的人。那么之后等你修炼到......大概毛僵这个地步就能正常白天行动啦——哎！林清和！”
不到一盏茶功夫便经历了从大喜到大悲，刚苏醒不久的林清和白眼一翻，两腿一蹬，昏倒在柳知行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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