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君。”这群孩子脆生生地唤,一齐拥过来东扯西拽,都争着要钻入季念昭的怀抱。
季念昭一手搂住一个娃娃,背上还趴着两个,被这群孩子的童稚给逗乐了:“你们聚在这里干嘛?这里日头那么晒,蹲着难受吧。”
他指腹按住一个孩童泛黑的印堂,再松开,看见上面留下一个肉坑。边上年岁最大那个孩子听懂了,扯住他衣袖:“我们在等弟弟。”
“弟弟?”
“他快死了,我们在等他死掉。”
季念昭摸了一把孩子的头发,拂袖站起来:“你们的弟弟太小了,跟你们走不合适。”他推开木门,走进旁边的矮屋,室内破旧但收拾整齐,床上直挺挺躺着个大肚子的女人,一个男人拿着剪子揭开血迹斑斑的被子,头钻下去:“唉呀,孩子皮肤都发紫,剪不剪?剪?不剪?”他绕了一圈话又兜回去:“依我看还是得剪开。”
女人死鱼一样的眼珠看着棚顶,没搭理男人,那一声声“剪不剪”的发问愈发急躁地从被子底下透出来。男人没听见季念昭进门的动响,女人听见了也没有任何反应。
“别别,我们不剪。”季念昭想起凡人里面有个什么“非礼勿视”的礼俗,但他是仙门的,应该不碍着什么事,于是把男人从那两只血乎乎的大腿间扯出来,“我来帮忙接生。”
“你?”男人血乎银亮的剪子如同牙齿一开合,季念昭挤开他,施展灵气堵住女人流血的疮口,灵气钻入体内,慢慢地把孩子拱出来。
“仙君!”、“哇哇”的孩子哭、女人终于爆出痛苦的呻吟声。
好在灵气紧紧咬合住女人的撕裂的伤口。
没有大出血。
婴儿在季念昭手中滚了一圈,青紫的皮肤硬是被灵气暖白,两手一架塞给了婴儿的爹娘。
男人丢开剪子换成孩子,抹了一把喜悦的泪:“仙君大人亲自接生,是这个孩子的福气!”
“你进去?”“你不进?”“你不进我就不进!”季念昭闻见门外细碎的声音,偏过头,那几个小鬼倚着门框眼巴巴地望着屋内。
“大人......”女人沙哑的声音从他手边飘过来,“他是你救的,你便是他的再生恩人。请仙君大人给这孩子取个名字吧。”
季念昭弯下膝盖,接过婴儿的襁褓,听见门外哪个小鬼魂终于经不住发出了一声抽泣,紧接着三五个孩子开始大哭。他压弯眉眼,和婉地说:“那就叫平安吧,我这腹里空空取不出什么好名,贱命好养活呢。”
“平安,好,就叫平安。”男人捡起铁壶烧热水给女人净身,“能活着长大就好。”他话到没说错,在这个年头,老百姓的愿望早不在什么考取个功名,娶个如花小娘子,能活下来就好。
男人还要扯着季念昭想说服他抱走自家孩子收为徒弟,当修士吃上仙门的金饭碗无疑是一条好的活路,季念昭无奈地拨开夫妻二人的手:“仙门也在打仗,当修士也不一定活下去,我们门派都在长川呢,抱回宗里也没人养。”
等他跨出门槛,门外的小鬼孩已经哭成一片泪人,见季念昭走过来,都搂着他腰,拿宽袖擦眼泪鼻涕。
“不哭不哭,赶早去地府投个好胎。”季念昭蹲下身,帮他们拭眼泪,哄完这个哄那个,根本顾不过来。但他一次都还没死过,实在不知道怎么安慰这些长不大的小鬼魂,憋了半天,憋出个“早死早超生”,一说出口就知道坏了事。
“哇”的一声,孩子们涕泗横流,咬着腮帮子气鼓鼓看他:“我娘骂我才说这话!”
季念昭其实是来这村子里驱鬼除魔,但看见这些稚气未脱的小孩,压根下不去手:“你们不哭好不好?我给你们扎纸人烧些小玩意儿拿去作乐。”
回应他的是更大更杂的哭声。
季念昭欲哭无泪,搜刮肚肠把安抚的话说尽也没见半点效果,只说得个口干舌燥,吊着半口气,无奈感叹——来个人,随便是谁都好,谁来帮他带一带孩子?
蜀地。
青城岭的小道士终于从鸵鸟饼的身上爬起来。
“寺庙上空的魔障颜色变深了!”领队的师兄惊呼一声,弟子们掏出武器。师兄在门前踌躇刹那,闭上眼抬脚一蹬:“不管了,先进去再说。”
“师兄,你真莽撞。”小弟子由衷地感慨。
“还不是你们太菜!”师兄红着脖子骂回去。
但他脚尖还没碰到门扉,庙门自己吹开了,门后的场景映入眼帘。
主殿空空如也,偏殿名为注生祠,供奉的是送子观音娘娘。
寺庙本就是诵经超度的场子,多少沾点神光,敢把这里化为自己据点的鬼魂不仅实力强劲,性子也当真狂妄。青城岭的修士不敢放松警惕,紧紧围成一圈背靠背朝里走去。
送子观音像前面有两个蒲团,蒲团上面跪着两道黑影。
青城岭的修士又开始疯狂咽口水,一个二个探出脑袋,在偏殿外叠成一排。
“大的那道影子是幻象,小的才是真正的鬼。”师兄谨慎地判断道。
小弟子们才专心观察起那两道黑影的动静。
跪着的女孩五六岁,左边的那条人影,小弟子们猜测是她的娘亲。
女孩神情不太兴奋,仰着头,圆鼓鼓的眼睛懵懂地看着妇人,一副什么都不懂的模样。神龛前有一个圆球,她的娘亲瞪大双眼,一边口里大声反复尖叫“摸了更灵验”,一把将身边幼小的黑影推到圆球前,逮住女孩的手就往球上按,急匆匆摸了几圈,又松开女孩的手,自己一个人跑到蒲团前跪下开始叩拜。
“师兄,你是说那个小女孩才是这座庙里的鬼?”
“不。”师兄掏出两道符纸,点燃火焰飘进殿里,妇人一声凄厉的尖叫声后消散,只剩下小女孩跪在原处,“她只是一只初生的饿鬼,没有多强的实力,这道幻阵也不是她引来的。大概只是个被抛弃后活活饿死在庙里的可怜孩子。”
“盘踞在这座庙里的大鬼另有其人。”
“所以?”小弟子问。
“嘿嘿。”师兄舒活好筋骨,指关节咯咯响,阴恻恻地挤出一个笑,“你们都这么菜了,先打一只小怪练练手。”
小女孩被一众“高大”的修士团团围住,她察觉到面前的人都没有什么善意,昂起下巴,本能地张嘴大哭,“哥哥!”
“我们是不是有点不太讲武德,欺负一个小孩子?”还是有个小弟子纠结地开口。
他很快就为自己的心软付出了代价。小女孩跳过来,半个身子挂在他大腿上,还没长全的缺牙齿一口咬下去,疼得小弟子嗷嗷叫唤:“拔开她,拔开!”
“哥哥!”小女孩糯糯地哭喊。
小弟子感觉小女孩咬他的力度减弱了,觉得四周有什么变化,鬼使神差偏过头,大叫一声:“师兄,有人在偷你东西!”
师兄赶紧低头,和蹲在地上摸他荷包的大鬼四目相对。
大鬼扯出一个笑:......
师兄瞪大眼:“小偷,把我东西还回来!”
青城岭的修士们默契地互相瞪一眼,心照不宣:“我不打小孩子。”他们揉搓拳头,包抄向穿破白长袍的大鬼,面色阴狠地慢慢靠近。
他们宗门擅长炼器,虽然多数修士修的是音修这一脉,名下弟子使用什么武器的都有。
师兄在袖管里掏了一把,掏出来一柄笛子,没有放到嘴边,对准大鬼的眼珠子,猛地往下扎。大鬼的眼珠一下爆开,师兄又从芥子袋里掏出一架大鼓,拿来一根铁链子套牢,腕部使劲在空中旋了一圈,砰地砸中大鬼的脸。
“此招名唤大音希声。”师兄满意地咧出一个笑,看得小弟子们目瞪口呆。顿时修士们的士气大涨,小弟子们也掏出武器,把小女孩丢到一边,纷纷加入打鬼的大军。
大鬼打开偷来的芥子袋,鼻子嗅了嗅,把东西全腾到地上,顿时各种油饼、包子、糖串堆成一座小山,它又胡乱抓了一把抛给角落里的小女孩。
“师兄,师兄!我们路上带的口粮要被吃光了!”小弟子们慌了神。
师兄抡起大鼓:“我知道,加大力度!”
七零八落的拳脚打得大鬼呜呜叫唤,它一边叫一边往自己嘴里疯狂塞食物,一点也没还手。
师弟师妹们打累了,中场歇气,问师兄:“师兄,你为什么要拿笛子抡鬼啊?”
师兄惆怅地叹出一口气:“你师兄我啊,原本是个体修的好苗子,吹的曲子五音不全,但是我娘年轻的时候怀揣着乐师的梦想......”
小弟子们瞬间理解了,投来同情的目光:“误入歧途啊。”
“不过......这只鬼好像没什么攻击性啊,感觉下山游历也不难,太好对付了吧!”小弟子们欢喜地交流第一次出师的心得,纷纷对自己的能力产生了错误的认知。
师兄取出招魂幡,打算把大鬼封锁在其中,回头上交给自家的长老。
被打得遍体鳞伤的大鬼趴在地上,一边狼吞虎咽吃包子,一边嘟囔说:“活着挺好的,死了也行。”
小女孩嚎啕大哭,扑过来盖在大鬼背上:“不许你们欺负我哥哥。”
“你妹妹?”师兄问。
小弟子学艺不精,也跟着问:“鬼也要吃饭吗?”
“多读点书再出来实操吧!”鬼还没反应,他们的师兄先破防了,深呼吸叹气,“这两只是饿鬼,饿鬼生前是饿死的,死后跟只饕餮似的,什么都吃。”
“哥哥。”小女孩咕嘟咕嘟地包泪花。
大鬼伸出爪子试图推开她,没推动。
“在庙里捡的,她赖着我不走,烦死了,本来就找不到吃食,还得喂她。”大鬼有气无力地翻了个身,“你们如果打算除掉我,能不能把她一道带回去啊?没了我,她会被外头的野鬼欺负。她还小,一只小鬼吃不了多少,也没多大恶意。”
“......好像也挺有道理的?”、“那么小的小鬼,养起来也没事吧,其他仙门还有养尸的呢。”、“这不就是个拖油瓶吗?”、“所以到底带不带走呢?师兄?”
青城岭的修士迷茫地抬起头,一齐看向师兄。
师兄头疼地扶额。
再往南边走的山岭深处,几个修士刚封印完一个魔窟归来,急匆匆找来水盆,好生濯透全身。尸体**后溅出的浆汁太腥臭,他们使完除尘诀也心底不舒服,必须要用水把衣裳浆洗一遍。南边气候潮湿,又靠近湖堤,衣服如若要自然晾干,需时良多。屋里烧着的炉子熏着衣裳,修士挨个摸了一把:“前日换下的衣服还没干。”他不耐烦,匆忙用灵气烘干衣裳,换了一套,登上剑又赶往前线。
被派来八仙庵的是个无名小道门,在七十二仙门里没有一席之地,只是大观的附庸门派。小道长在门口竖了一块木牌:“ 除女鬼三两白银,除小鬼一两,除恶鬼面议。”来道观的人们都付不起这笔费用,求不到道长,只好去观里面拜一拜寄希望于神仙。等他们起身往神台上放下几个籽之后,小道长一个箭步冲进来,一瞧只有一个破铜板,今日午饭钱都不够,气的眼睛都快爆了,看着门外走远的背影,心里暗骂“不要脸”,口里念叨起:“穷鬼许的愿都不灵不灵不灵!”
一轮红日映在沧浪海上,洒下的阳光如同万片碎裂的龙鳞。白花花的浪头打过来,一艘小船顷刻就被扯下去。
蛟龙吐出龙息,红焰将衣裳烧成灰烬。一溜儿的蛟龙摇头,衔住前面那条的尾巴,摆动长身,又一头扎回沧海里。
几个赤着上半身的修士扯住龙须,踩住龙脊,立在龙背。这群修士里男女皆有,拽住龙须乘风运气。蛟龙前进的方向调转,迎着风来的地方,腾云驾雾奔向红日。
沧海无尽,蜉蝣之身难以横渡。
他们淡漠地对望一眼,勾出一抹笑,修仙者生死如飘蓬,讲究的是个“随遇而安”。修士大腿用劲夹紧龙身,扭住不安分的龙角,驰骋于天地之间。
“傀偶班在贪图些什么俗物?”领头的男修懒洋洋地御风遨游。
他身边的女修惬意地笑:“依我看,他们的堂主也是个昏头脑。帝王家的事情谁会稀罕?能治天下者如何能拘泥于一国,能游宇宙者如何困囿于一山阿?”
身后跟来的修士没有御龙,坐在自己能乘三十人都有余的芭蕉扇叶上,闻言捧腹大笑:“彭祖年高八百岁,陈抟一睡一千年。北魏和南朝又是哪方小国,睡一觉就过去了,需得和它合作?实在折辱我们了。”
“毕竟——”
他们与飞驰向长川的金光同行,时上时下,齐声大笑,笑声穿破云霭。
“我们可是仙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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