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龙在穿云布雨,南朝千重楼寺正静默在飘渺的烟雨里,龙吟和北魏京城国寺的晚钟一块震响云霄,云层之上有仙人修筑高台。
圣僧人握着扫帚拾阶而上,细致地清扫每一寸土地的落叶。
修士们拽着龙须从沧浪海一路远道而来,并不会在北魏的京城多做停留,战乱荒年这里又是块可以享安逸的福地,庙里香火旺盛,檀越往来不断,僧人都捧着经文在大雄宝殿里诵晚经。
小沙弥从天王殿爬山阶一路冒冒失失地冲过来,递上客帖:“住持!有个修士登门拜访,自称是吊诡楼的掌门,人被带到了客堂,正在那里等着住持。”
圣僧人一身粗布麻衣,头上烫着十二个戒疤,常年做体力活导致手指粗粝,带有厚茧的指腹拂过小沙弥的手背,清冷的嗓音流出来:“让他在客堂坐着,我扫完这截台阶就过去。”
小沙弥拽住僧人的衣袖,踮起脚悄声凑到他耳边:“住持师父,你还是早点过去比较好,那人周身气息看起来颇为危险,门外还停了三匹龙。打算进寺和出寺的施主们都被这些龙吓住,堵在门里门外头。”
“你让他们把龙挪走。”僧人放下扫帚,屈膝平视小沙弥,一副五官实在生得英挺,狭长的眼还掺了胡人血脉,就是面无表情,吓得人无端退缩,“仙门行事太狂妄,贫僧不掺和已久。”
“住持......”小沙弥想起那个一身素白喜怒不形于色的吊诡楼掌门,面露难色不想回去。
“你先过去,我马上就到。”圣僧人背过身继续扫洒他的台阶,小沙弥摇摇头,鼓起勇气往山下的客堂跑。
客堂这个钟头很沉静,也没有燃烛,一个白衣道人坐在黑暗之中。
小沙弥发憷地敲门,在门外来回磨蹭不肯进去,终于吞口水,对白衣道人喊:“你且等一会儿。”
他话还没说完就闻到一股熟悉的檀香味,小沙弥回头看,住持已经悄无声息地走到了他的背后。
“施主,别来无恙。”圣僧人单手立掌,垂下的那只左手盘着一串乌木做的珠子。
白衣道人眼皮上绑着一层薄纱,确实是个瞎子。小沙弥有了住持做倚仗,不由好奇地多想,这个吊诡楼的掌门已经修仙到了这个境界,居然还是治不好自己的眼睛,真是一桩稀奇的事情。
“别来一切皆好。不过。”吊诡楼的掌门目不能视物,却偏头对上小沙弥好奇的视线,“同参,我是你哪门子的施主?”
住持按住小沙弥的肩膀,叮嘱小沙弥:“你别惹事,他眼睛上那层纱是封印。能卜算鬼道的人,就不该能看清活人。”
“骷髅吊诡楼修行的是阴阳五行之术,不算什么鬼道。”吊诡楼掌门忽地抿唇一笑,神情亦是倨傲,“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修什么不是修,到了最后殊途同归而已。七十二仙门里从来没有善恶的分别,不过代代都有奇人异士,哪个门派近百年间的声音大些就能做个一时半会儿的主流大道。”
小沙弥没听懂白衣道人那阴阳怪气的话外音,但他想,这声音可真好听,有句那个什么“清泉石上流”衬这道有如金石脆鸣的嗓音恰好。
住持对自家小弟子的花痴病一清二楚,拍拍他光秃秃的脑门,让他把正在晚读的师兄师叔全叫过来。棱角分明的脸上充斥不愉,但狭长的眼睛一眯,还是对吊诡楼的掌门客气道:“你的官鬼爻看见了什么?”
白衣道人没有当即回答,他在等面前这和尚召集人手,撑开伞走进雨雾之中。僧人跟上来,丹青色的烟雨天前,白衣道人浅淡的唇瓣开合:“稀云渡的开山祖师你知道吗?那个渡劫失败死在雷劫下的天才。”
“嗯?”圣僧人是北魏这座相国寺的住持,也是佛门一派昔年出了名的能士,但修佛之道毕竟要图个三摩地。傀偶班近年行事愈发嚣张,实在和许多吃斋念佛的和尚道心相违。赶不走傀偶班,也不想入自己的眼,只能退居给北魏朝堂做些事,一来散播佛法是件修行的善事,二来做个无名无派的散修也享自在。
吊诡楼的掌门看不见路,但神识强大能感知到方圆十里的灵气波动,专克修士和鬼魔。他不小心踩进低洼处的水坑,拧眉站在原地,才缓慢把整件事来龙去脉全解释清楚:“长川魔窟的怨气太浓厚,稀云渡门派所在的山岭也被波及,那位祖师爷复活了。”
“贫僧不解?”圣僧人双手合十,“长川骨窟没有起死回生的能力。”
“复活的不是本人,是灵府和皮囊,除了稀云渡的祖师爷,断断续续又有门派的先祖复活,威力相比生前只增不减。”吊诡楼的掌门声音冰冷。
“魔气本来就能操纵活尸,只不过这次操纵的是修士的尸首,还是半道殒命的高阶修士。傀偶班的修士不在这处,稀云渡、阴阳卦门、神农氏已经动手,但毕竟是渡劫期的大修,能力不弱,我是受命来搬援兵的,除了你们这座寺,后面还有七个宗门。”
寺庙里的僧人在山门前的空地汇合,圣僧人不急不慌地跟在吊诡楼掌门身后:“阿弥陀佛。”他宽慰同参:“高阶修士的尸首已经是接近神品的器物,长川很难再有更危险的妖鬼横出,也算是亮出了底牌,只要我们解决了......”
吊诡楼的掌门忽然打断他:“我的爻卦卦象是风水涣,凶卦中的下下卦。”
圣僧人压低嘴角:“贫僧不懂何为风水涣?”
“意思是......”掌门白纱下的嘴唇微微扬起,语气风趣却让人不寒而栗,“我们都得完蛋。”
就在此刻一阵钟声响彻天地,白衣道人和圣僧人的脚步都停住,纷纷仰头看天。
“是哪个门派在敲钟?”圣僧人不问世事已久。
“看这个方向,不是不孤山,多半是稀云渡。看来这位复活的祖师爷......不好对付啊。”吊诡楼的掌门举起指尖,面前幻化出一道巨型的金光水镜。
他步入水镜之内,面前出现了一圈高耸入云的相同水镜,每张镜面背后都是不同的场景。圣僧人紧随他入内,对着每道镜面背后的道友颔首致意。
每逢遇到大事,仙门通过这道阵法开启大会,一共七十二张水镜,来自七十二个仙门。
另一扇镜面之后的是一副夕阳残照的晚景。
周遭逐渐暗淡的火烧云被乌云笼罩,此地的植被繁密,细雨霏霏落下。
百草冲是神农氏弟子的大本营,绝对不容许鬼魔的侵犯。大片的农田还种植着五谷和一些新栽培的谷粮品种。
刚收割完第一波冬小麦的田地里,几头铁片打造的机械牛拽着巨大的曲犁辕正在翻土。这些曲犁辕相较原本的农具,缩短并弯曲了犁辕主木,减少策额、压馋等部件,铁牛也内置了由灵气驱动的内核。
神农氏的弟子们千年以来潜心钻研农道,稻谷火耕水耨,景象四时更替,唯一不变的是围着小屋篱笆边种的树永远是喂养蚕的桑叶树。
玉米的须杆这个季节已经长得很高,高高的绿叶丛中,有零星几个晒得皮肤黝黑的弟子挑着两担肥料走在田埂上。更多的弟子聚在山坡上,背着背篓割猪草。
几头灵牛被虬结的树藤缠绕,牛蹄刨土想摆脱枝条的束缚。
“哞——哞——”强壮的灵牛拿牛角对准树桩,一列巨大的黑影撞破面前的树阵,不过须臾却有新的树桩从土地中钻出,树木迅速变化位置,灵牛焦躁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该从哪个方位冲破牢笼。
“哞——”它仰头呼唤主人。
近处的地面突然开始剧烈地颤抖,沙石迸裂,刚才正在割猪草的少女从地洞里探出身形,她跨坐在一条大如小山的地龙头上,睥睨这些张着獠牙的植株,随意甩出手中弯曲的长镰刀。
几道寒芒闪过。
断落的枯藤掉了一地,地龙摆动着滑腻腻的身体,黝黑的脑袋讨好地拱了拱主人,少女才注意到面前出现的那块偌大的金色镜面,不假思索走了进去。
“诸位道友,下午好呀!”她放下为了方便干活已经卷到膝盖的裤腿,上面还有泥点子。
对面的镜面是青城岭的弟子,众多师兄师弟都挤到镜子后面一同旁听仙门群会。
青城岭的小弟子看见神农氏的地龙,感慨道:“好大一根蚯蚓啊。”
另一名小弟子也张大嘴,吓得呆呆地附和:“长得好恶心啊。”
巨无霸蚯蚓没有吸引他们太久的注意力,因为阴阳卦门的那扇镜子里面正在上演一场仙术和魔气横飞的打戏。
几名阴阳卦门的弟子飞速地踩过枝桠,蹬上树枝。
“师兄,下方是三株妖鬼藤蔓,左边有八只罗刹,远处一共二十八只伥鬼和三只妖虎。”
“知道了。”师兄的宽袖在风中摇曳,下一秒阵法从几人脚下展开,“金克木,落日熔金。”
天地骤变,暮云合壁,天上的云层坠下来几十个滚烫燃烧的火球,枯木树妖被燃烧殆尽。
土壤里却很快爬出来一些白骨走尸,另一名弟子果断掐诀:“木克土,枯木逢春。”
白骨上沾惹的种子发芽生藤,将白骨当作养分,不多时就在风里分解成尘齑。
“师兄,那是什么?”青城岭的小弟子悄咪咪地扯住自家师兄的袖摆。
“阴阳卦门修的是阴阳五行之术,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金克木。”师兄虚起眼睛偷瞄,“他们的法阵也有局限,我们音修的布阵可以削弱他们五成不止,道门一派真正的杀技还得是不孤山的奇门遁甲。”
趁着不孤山的祖师爷和稀云渡还没出席,小弟子们抓紧时间打量平日见不到的其他门派。
医道鹊馆一派举世闻名,对于仙门用处虽不大,却有一招可以让刚死不久的凡人起死回生,在民间的美名不比稀云渡和不孤山低,是被供奉成神仙一样的存在。
傀偶班人多势众,却是这百年间迅速崛起的门派,根基虽然不深,但因为门内全是工匠,精通的是造器和操纵魂魄一类的术法,每个弟子手头都十分阔绰,整个门派附庸小派无数,富可敌国。
还有些门派实力在仙门属末流,平日也隐居深山,墨家的散修隐士放浪形骸惯了,身上还套着几个朝代前的衣裳。
青城岭的小弟子看见了他们,却倒吸一口凉气。
水镜那头的人物,可是前朝史书上都有记载的名士。年少时在殿上和君王对谈,意气风发在宫中策马迟骋,就是见了君王和贵妃娘娘也不下马,后来官场失意归隐山林,不时喜欢搞些利民的小发明,爱好从治国之策变为研究术数机关,常常拿着个算盘拨来拨去。这些修士有时也捣鼓些莫名其妙的物理,比如大的苹果和小的苹果谁落地更快。
眼见金光水镜后面的身影一道接一道地出现,青城岭的长老开始担忧一些非常有必要担忧的事实。
因为他们青城岭的诸门生水货居多。
“你们。”长老喉咙干涩难耐,对上自家小弟子们懵懂憧憬的目光,强行把唾沫咽下去,“待会其他仙门的前辈开始讲话之后,你们不可以随便打听那些开山祖师的名号,不可以随便对仙门的高阶修士提问。别的门派如果骂青城岭,你们不可以随便怼人,不可以指名道姓说出那些长老掌门和首徒的名讳。如果有人羞辱你的能力,一定不要还嘴!必要的时候一定要说自己不认识什么青城岭,一定要伪装成是别的门派的,明白吗?”
小弟子们齐刷刷点头,雀跃欢欣地继续打量,一边看还一边问。
“师兄,你说不孤山的道法和稀云渡的有什么差别啊?”
“师兄!师兄!奇门遁甲和阴阳五行术两个如果对上,哪方会赢?”
“师兄。”
“师兄?”
“师兄......”
“师兄!”
被一直呼唤的师兄看向长老。
长老事不关己地别过脸,装作耳聋眼瞎,反正叫的人不是他。
师兄只好一脸生无可恋地回过头:“师兄能给出最有用的建议就是......趁你还年轻,一切都还来得及,还是趁早换个行当吧,换个不用学仙术的。”
本章修士们的清谈有多处引用或改编自佛、儒、道、阴阳、墨、农......家学派和民间传说,修仙还得师出有名,别自个儿闭门造车练到走火入魔了。就这两章的内容比较神叨叨的,好歹是仙门嘛,来点仙门学术研究支撑下内核。
周易第59卦风水涣的解卦词“隔河望见一锭金,尽夜资财枉费心。”中译中是“希望是有的,但干看不能下手”,再简单译“等死吧”。
地龙就是蚯蚓,神农氏农学专业,鹊馆医学专业,咱们家小季和小谢是道家的剑修分支哒。
“大道无形......得悟道者,常清静矣。”引用自道家《常清静经》
“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引用自苏轼《赤壁赋》
“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引用自庄子《逍遥游》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引用自老子《道德经》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引用自老子《道德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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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1章 仙门学术会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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