稀云渡金钟响起的时候,季念昭刚念完往生咒的最后一卷,看着小孩子们的魂魄散去,他直起腰擦汗,望向天边火烧的云霓。
季念昭紧锁眉头,只琢磨了一瞬间,抬腿追着那一团流火似的云走,走着走着就进了城外的荒林里。等那云隐入树冠后,他再目视前方,看见前面走着的一列修士都是熟悉的面孔。
“大大大大大师师师兄!”阿枣激动地挥手。
季念昭压下两眉间的忧愁,跟着他们东拐西歪走了一段路,等到明月向他汇报一路上的行程。说到这个档口,季念昭才从那些孩童的哭泣声里缓过神来,发觉队伍前面走着的除了他们不孤山的修士,还有一个人。
“你们是怎么撞上他的?”季念昭弯下腰,拉着明月的耳朵小声地问,努嘴示意前面那道瘦薄的背影,“他肯救你们?他和不孤山前掌门可是有血海深仇。”
明月顺着季念昭难以言喻的眼神一路看过去,在那道灰色布袍身上顿了顿,他不认识这个人,唯一的印象是上一次仙门开会的时候北魏强塞进来了一个关系户,于是摇头。
“半路遇上的,他的修为不高,实力却很厉害。这位同道所用的控尸术和生死阵的运转原理很像,专门克制这些魔窟。”
季念昭微微一笑,没有多说什么,心想“生死阵就是为了关他的,可不就是同根同源”。他拍了下明月的肩膀,“你们刚刚一路上有没有遇见难缠的鬼魔?我听说稀云渡临时召开仙门群会,是因为在长川里死掉的修士复活了?”
“不是修士,是修士的尸首。”明月纠正他的说法,“很多宗门的先祖变成了活尸。”
“我记得没错的话,我们现在所在的这一片地方,就是稀云渡的地界。古籍里记载那位稀云渡的先祖是一位天才,你说他如果复活了,这片地皮有没有可能都会被波及?”季念昭脚步停住,一片干叶在他脚底碎裂,紧接着是剑出鞘的声音。他停了一下,话没有说完,“就比如......”
明月跟着望过去。
因为季念昭刚才心不在焉,他们两个人走到了队伍的最末尾,已经被兴奋的小弟子们甩开足有三十米的距离。明月还没来得及呵一声“退开”,道路前方摇晃的活尸已经动手。
阿枣情急下大声念咒语,幸好明阳就在前方,橙色的莲花罩瞬间笼罩几人。
树木的沙沙声,季念昭屏住呼吸,四面八方都有,绝对不止这一具。他把手搭在剑柄上,随时都能抽剑迎敌。但那些脚步声很快如同潮水一样四散开,始终徘徊在灌木丛之后,季念昭走了一截路再没有看见过一具活尸。
“这是怎么回事?刚刚的动静明显是要攻击我们。”
明月指着最前方那个灰褙子:“这就是他的能力。他能控尸呢,这些修士哪怕复活了也得听他的话,让我们都省事不少。”
“会控尸也不顶用。”季念昭说,“天马上要黑了,我们要抓紧在太阳落山前把附近几个魔窟堵死,不然今晚它们又要跑去周围村落闹事。”
“喂。”季念昭穿过队伍走到无邪后面,按住他的肩膀,白面青年的眼神像毒蛇一样冰冷地缠上他拍打的那只小臂。
这视线恰好落入季念昭的眼底,他又故意挑衅一样地摸了两把。
“喂,你开会吗?”无邪的能力的确很管用,季念昭放得下拿得起,不吝于把他推到仙门的正中间。
无邪淡淡地回头:“一边打架一边开会?”
季念昭摆袖,一面淡金色的水镜浮现在空中,水镜的内里是几十道竖着的镜面:“仙门传统历来如此。”
无邪冷冷瞟了一眼那块镜面,觉得有些好笑,“无聊。”但外界有了无邪的帮衬,倒是帮季念昭分走了一大半攻击。
他和明月交代了几句,要是遇到有什么他们对付不了的危险就立马把自己唤出来,才一个人进入了水镜里面。
水镜之内数道金光闪烁,祖师爷还没有来,其他门派已经上演起仙门开会的第一大传统——
斗嘴。
旁边镜子里的修士一边吃瓜一边对着新来的季念昭解释道:“傀偶班的修士心情不痛快,他们和稀云渡的祖师打得很吃力,折损了不少门生。”
那位小白脸周堂主据说还在和稀云渡的那位开山祖师斗法,这次是由底下的门生来暂代职务。
这几名傀偶班的修士刚从战场退下来,心里憋着火气,脸比铁还冷,一进水镜阵,大刀阔斧跟个老爷一样坐下,“哼哼”着挖苦稀云渡是一群连坟里的老老爷爷都管不了的废物玩意儿。
稀云渡的修士一听,呲着大牙乐了。
他们修的道是全真一脉。道士们有两个自己教义才有的独门秘技,用在吵架里可谓战无不胜。
其一是阴阳。
“孽障,你骂谁呢?”稀云渡的女修眉头一挑。
旁边的男修赶紧做合十礼:“祖师爷在上,求你显显灵!不要再遇见这么愚蠢的同参。”然后捂住自己耳朵,“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祖师爷显灵。”女修迅速翻了个白眼,“当然显灵了,这不是把坟头二丈草撅了都要爬出来和某些个利欲熏心的臭皮匠单挑。”
“出家人不能说脏话,误了清静修为。”旁边的男修友善地提醒同门。
女修俏皮地眨眼:“陈述事实不算作脏话。”
男修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傀偶班算是看明白了,收敛起笑容,这两个人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搁这儿和他玩双簧呢。
其二是八卦。
从“对面臭皮匠宗里收费制度的不合理”一路唱双人转到“他们家祖上是不是卖鸡发的家”,只要能踩中对面的痛点,两位道士从头盘点到尾,一个都没落下。
其他仙门像看了一台子新搭的戏,笑得东倒西歪。
傀偶班的修士震怒,面前的那张水镜碎裂成网纹,修士终于无法忍受,充满警告意味地哼哼:
“都不许笑不然俺拿豆橛子抽恁们腚!”
神农氏的少女嫌弃他们吵架太磨叽,掏出了一捆菜,一边择菜一边跟着大笑。其他修士多少顾着几分装出来的仪度,她一个人“嘎嘎嘎”的笑声就盖过了在场其他人。
傀偶班的修士气得脑门都要冒烟:“你笑,你还有脸笑?”
“俺们宗门上次帮你们打了几十只铁牛,出钱出力不说,你们居然就好意思只送了一筐鹌鹑蛋作为回礼。俺们一吃,居然还是咸的?!我们堂主以为是你们神农氏发明出了咸卤鹌鹑蛋,还赞叹农业真是发展得快。”
“结果给堂主的第二个鹌鹑蛋居然是白味儿的!第一个蛋不是咸,是坏的,居然是坏的!他把我们一人踹了一脚,全部轰了出去!”
“你们送礼连鹌鹑蛋都不舍得送个好的?见过抠的,没见过抠门到这个程度的大宗!”
打蛇打七寸。少女又不是个能言善辩的人,她讪讪地揩了下鼻头,不好意思再笑了,小声辩解:“长川出现后天灾多起来,庄稼人收成都不好,这几年门派光买种子和肥料都欠了一屁股债。”
傀偶班的修士憋了一肚子气,终于逮着泄火的机会,还要继续“指桑骂槐”稀云渡,其他宗门的修士忽然齐齐噤声。
阵中的威压如水波一圈圈漫开。
“俺们祖上十八代还没见过扣成恁们这样的,家务事都管不好......”傀偶班修士压住嗓音,迅速正色抱拳,“老祖。”
仙门的高阶前辈自然不止祖师爷一个,季念昭不放心地盯紧几个花白胡子老头。他们的水镜身后是不断盘旋的金光符箓阵,几人毫无疑问依旧处在生死阵的中央,用自己的修术维持着整套阵法的运转。
论骂人使的牛劲,季念昭想还没人能斗得过玄明子,但是玄明子今日只是淡漠地看了这两派小辈们一眼,冷哼一气,什么都没说。
玄明子身边站着的便是如今佛门最德高望重的老僧,垂落的眼皮一掀,朝众人投来悲悯的目光。
“在场目前与稀云渡开山师祖交过手的只有傀偶班一个宗门,还请小友们说与大家听——”老僧手上结出一道卍字金印,祖师爷和玄明子也面色一改,扭头望向身后飞速旋转的符箓。只要生死阵还在发动,随时都有变数,他们需得万分小心,不可有刹那的放松。
傀偶班把留影珠抛出来:“不如大家自己看。”
古来稀云渡的金顶群殿之前有一片能容纳万人有余的空地,象征宗门的飞舟旗帜正在风中烈烈摇曳。季念昭能辨认出影像里好几个大宗的弟子,飞剑如天罗地网涌向台阶最高处的那道魁梧人影。但只是须臾,漫天都是下坠的血肢和残躯。
“三界无安,犹如火宅。众苦充满,甚可怖畏啊。”有佛门弟子叹惋。
“不,还没完。”傀偶班的修士收起了讽意,声音也很凝重。
季念昭怔在影像前,满地的修士断肢被一些血丝红线牵引,重新拼凑出许多四不像的非人东西,但是这些死去的修士,依旧会使用仙法。
“来对付同门?”神农氏的少女问,“这个祖师爷实力再强也一定有办法击败,但是这些死去的修士会倒过头来对付同门?”只要有修士倒下,两方的实力此消彼长,如果像这样一直消耗下去,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所有水镜都传来窃窃的低语,旁边镜子里那个比丘嘴里还在振振地念什么“佛告阿难!一切众生,从无始来”,季念昭的掌心有些冒汗,但他知道这话撂下去可就是泼出去的水,“我们现有的法子是修士们从外往里围攻,没有直接进入长川境内。各个守观楼在外部传递灵气,再由阵眼中心的各位前辈们出手镇压,的确是个十分稳妥的方法,但坏也就坏在它的循序渐进。”
“这位同参说的不错,如果一味磋磨下去对面的实力只会越来越强,最直接的方法是主动进入长川境内正面迎敌。”
吊诡楼的掌门薄唇轻抿:“生死阵的攻击对象不分敌我,我们将这些鬼魔困在长川再用阵法绞杀。但生死阵开启的瞬间,你让还在长川内的修士们怎么办?”
“难道主动去送死吗?”神农氏的弟子这回也迟疑了一下。
“也许有解决的办法。”季念昭也不太确定。
“可以让一部分人留在长川堵住鬼魔,另一部分人撤退,至少能保全一部分。”有人提议道。
“但一定没有不见血的路子。”其他修士道,“原本对付鬼魔就九死一生,这下入了长川就没有活路,谁还愿意去?我们是修仙者,长川真的全线崩溃还可以躲上一时,何必陪他们殉葬。”
白胡子老头们身后不时有恐怖的妖鬼嘶吼声传来,但因为金光阵的遮盖,众人没有机会看清长川腹地的真面目,只知道那些喑哑的嗓音无一不让人汗毛竖立。
祖师爷但笑不语:“季洱和无邪都是这生死阵的半个主人,稀云渡的这位师祖由你们二人率领修士前往镇压。”话里话外是要做主先把两个人给塞进长川了。
季念昭轻轻点头,没有异议,也没有迟疑。
“阿弥陀佛,入境吧。”吊诡楼掌门旁边的僧人忽然道,“入灭才能涅槃。”
“现在不是互相推诿的时候,若连眼前的磨难都历不过,恕我直言,各位贵为一宗掌门和首徒,也别修什么仙了,还是回去各找各妈吧。”稀云渡的长老也颔首,站住了立场,“贪生怕死的小鬼们。”
“不孤山必定会打头阵。”季念昭紧接着道。
“妾身愿携观中众人前往。”神女观的魏掌教俯身行礼。
“阴阳卦门愿意与诸位道友同往。”阴阳卦门抱拳回应。
“我们......”青城岭的修士也举起门派信物。
“既然如此......”钟山、砥柱山、蓬莱仙岛,更多的宗门逐渐动摇。
说来说去,在场众人的目光最终聚焦到傀偶班的修士身上,傀偶班如果也一同出动,他们没有理由推拒。
但那名傀偶班的修士依旧一副傲慢的神情,不急不慌地扯了下自己的黑白道袍,拍干净上面的尘土,间或拿眼刀剜了一把刚刚和自己吵架的对头们。
众人了然地收回目光,目光的意味十分好懂,一切都在他们预料之中,傀偶班看起来是绝不会涉险进入长川境内了。他们宗门争着在仙门搞内斗,做不来这样损己利人的事情。
正当众人早就不抱希望,带了几分嗤笑地别开目光时,傀偶班的修士忽然抛出门派兵符:“我们也去。”
“当真?!”神农氏的少女惊得脖子关节嘎哒一声脆响,痛苦地捂着后颈满地打滚。
在场几百道目光扎在黑白道袍的修士身上,有人探究,有人惊异,有人警惕,每个人都想把傀偶班内里打的算盘看清。
“盯着我看干什么?刚刚我又不是故意端架子,传音请示我们堂主需要时间。傀偶班又不是我一个人能说了算。”傀偶班的修士做出吃瘪的表情,挥舞袖子,让所有瞪大双眼望着自己的人收回那些恶心的眼神。
“又没有别的替代方法,我们宗门也不愿意眼睁睁看着此界毁于魔窟,就算全死完了也得上啊。都到这种时候了,总不能站着茅坑不拉屎吧。”傀偶班的修士露出不怀好意的笑,扫视在场那些人数稀落的宗门,“我倒看看有谁敢做逃兵,谁敢跟在傀偶班屁股后捡便宜不干活,等长川平定后有你们好果子吃。”
“既然如此,也是好的。”祖师爷没有露出意外的神情,好像傀偶班今日的选择早在他预料之中。
“散会后各个宗门即刻调遣修士向腹地进发。季洱,你带着不孤山诸门生从稀云渡借道前往长川腹地。”众人谈定安静之后,祖师爷那头鬼哭狼嚎之声愈发大起来,他身后的老头陆续离去,祖师爷抬手最后问众人:“近日的征伐诸位宗门道友可还顺利,有没有需要增援的宗门?”
青城岭的长老腆着老脸举起手:“我们!”
青城岭的小弟子们错愕地瞪大眼:“明明还挺顺利的呀?为什么不信任我们?”
小弟子的声音带了一点哭腔,身姿摇摇欲坠:“我们只是刚下山不久,手法稍微生疏了一些。”
“眼见为实,那么请你们和我比试几招吧。”季念昭接收到祖师爷的眼神讯息,这种时刻恰好需要他这个不孤山首徒来主持局面。
季念昭迈出自己的这面水镜,走入阵法中央,周围一堵堵水镜背后传出看戏的嘘声。他们也没怎么见过季念昭在仙门大比上动武,对这个闻名修仙界的小白脸充满好奇,想知道他的实力到底已经到了哪种程度。
反倒是宣战的青城岭发怂,修士们互相推搡了半天,终于推出来一位小弟子。
无垠的黑色空间内,季念昭的眉眼被葳蕤的金光衬得很清冷,一柄剑松松垮垮地攥在手中。
季念昭耐心站着等待的功夫,他对面的小弟子内心已经编完了一整套故事。
妈妈爹爹,列祖列宗,我出息了!居然和不孤山的首徒对打!小弟子面上不显,内心已经框框撞墙,差点泪奔。那可是仙门天骄榜上赫赫有名的大人物。
小弟子内心暗自给自己打气,大喝一声“嘿哈”,他猛地向季念昭冲过去,季念昭甚至还没出招式,只是凭借本能格挡了一下,小弟子就像断线的风筝跌了老远,摔回自己的那面水镜中。
“......”季念昭陷入了沉默,他“额”了一下,从容地行了一礼,“我原以为贵宗只是谦虚......额,嗯,师父。”他看向祖师爷,“徒儿认为青城岭所言不假,的确需要增派一些修士。”
“既然如此,等钟山的弟子任务结束以后,接下来便和青城岭一块行动吧。若无别的事务,今日先行散会吧,后面还要劳烦诸位。”
祖师爷的水镜熄灭的那一刻,季念昭这张水镜和在场好几个门派的都突然开始剧烈波动。
稀云渡那边的修士也收到一声传音,面色急转直下,来不及告辞就转身离开了。
季念昭耳边忽然响起阿枣撕心裂肺的呼救,“大师兄,快回来!”
《安排得明明白白》之现在小谢负责权谋,小季负责修仙;以后小谢负责做饭,小季负责刷碗。
这几章花那么多笔墨描写仙门,其实是在介绍季洱的娘家,而且仙门一致认为小季和南朝的太子在一起是下嫁QAQ。
“佛告阿难!一切众生,从无始来,种种颠倒,业种自然,如恶叉聚。“引用自《楞严经》
“三界无安,犹如火宅。众苦充满,甚可怖畏。”引用自《法华经》。这句话其实是说贪嗔痴的心火业障,不是说众生苦难,学识有限暂时没扒拉出一句更贴切的,化用一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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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2章 二十四桥头看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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