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雕成的观世音菩萨在月华下泛着一圈淡淡的白晕，谢尘钰沐浴在婆娑树影里，手胡乱一捞，捞到桌上的酒壶，送到喉咙边，却发觉壶底早已经干涸。
嗓子眼也发干。
酒喝得些许多，谢尘钰脸颊发红，食指挑起来那枚观音吊坠继续端详。
体温渗入冰凉的玉石，寒玉被暖成了一丸热炉子，他用柔软的掌心肉慢慢包住化不开的坚硬。
“月牙儿弯弯......”他才唱了个开头，眼睑也开始跟着发干发痒，嗓音怎么就破碎不成声了呢？想哭哭不出来，哭出来也不能让别人瞧见自己落泪。
一道尖锐的人声不合时宜地响起。
“这是什么曲儿......哦，想起来了，金陵的童谣。想你的父皇和母后？嘿嘿，若是让他们九泉之下得知你带着南朝臣民像蜗牛一样缩在广陵城里，一定非常不耻吧？南皇在位时，南朝拥有着有史以来最辽阔的疆域，可是你——！你看看你的手底下，一座城，一座城的太子，光着杆子的太子，亏你的臣子还肯跟着你。哈哈哈哈哈，说出去招谁发笑？”
谢尘钰仓惶地撑起身，扒开头发丝，死劲扣自己的头皮，捉住那只在不断翕动的嘴唇，往里掐。嘴唇一口咬破皮肉，谢尘钰的食指骨头和几颗牙齿碰撞，梆梆地闷响，浑身刹那紧绷，面容扭成一团麻花。
那张人脸还在放肆大声嘲笑他。
“闭嘴！”谢尘钰撞向石桌，酒意尚未驱散，他无力地拍打桌面，“滚！从我身上滚出去！”
“我就是你呀！你别不敢承认，你的私心，你的肮脏，你的无能！”那张人脸洋洋自得地笑，“我是你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而你迟早会被我吞噬。”
谢尘钰手腕一转，酒壶被高高抛起，在树桩和地面弹跳几次，再次被踩在脚底的是一堆废铜。他赤红着眼尾，缓慢拔出金乌剑，伸向后脑勺。
人脸只说了三个字，谢尘钰就安静了。
它说——
戚宁安。
“......”
金乌剑摔落在地，谢尘钰眼球也染上红色，揪住自己的头发，疯狂往外拔：“滚滚滚！从我身体里出去！滚啊！”发冠在跌撞中碎裂成两半，谢尘钰爬起来，来不及捡剑，抱住脑袋披头散发往外面跑：“来人！”
他要让侍从替自己削掉这张脸。
“没有用的。”那张脸冷冷地嗤笑一声，“砍烂你的头骨都没有用。”
因为这句话，谢尘钰忘记了推门，一头撞向门板，木屑碎四溅，他捂着流血的额头，任由头发掺合了血湿哒哒地垂绕在肩头。
他不敢，他再也不敢梳马尾了，必须要披头散发才能遮住后脑勺的这张丑脸，非要挡住它不可！不能让任何其他人知晓。
谢尘钰推开门，黑色的空气里立起一柄银亮的雪剑，尖刺在门开合的瞬间试图刺穿谢尘钰的喉咙。
手攥住剑柄，鲜血又从掌心、顺着手臂，淋透大半管衣袖。他后退半步，看清外面人的黑白装束，酒劲儿消了大半。
“傀偶班。”谢尘钰后脑勺疼地更厉害，但这一回，他想要千刀万剐的另有其人。
他眼里燃起火焰，这把大火从金陵的皇宫中，从他父皇的那口棺椁中就开始燃烧，烧毁了整座金陵城池，把那些人口牲畜全都烧成了焦炭。
罪魁祸首们还好生生地站在他面前，而他的金陵却倒塌在这场愈演愈烈的火海中。
“卸下城门，让所有人从广陵撤离。”谢尘钰听见那个修士略带生涩地开口。
谢尘钰笑了一下，这位尊贵的仙君大人谈判技巧还尚未成熟，不谈条件只谈目的，第一句就图穷匕见。
“你答不答应？”黑白袍子罩着的修士从门外踏进来，剑又往前伸了一寸，谢尘钰忍着没把他喉咙折断，才在灯烛半壁余辉下看清来的人是个少年郎。
仙门不会蠢到派一个涉世未深修为一眼就知不算精的少年来刺杀一国的太子。
谢尘钰把手收回袖子里：“天真。”那一袭黑白色的修士玄袍令他无比反胃，谢尘钰心头泛起巨大的酸楚，抬腿就走，再不多看一眼。
“你站住！”那少年却不怕死地拽住谢尘钰的腰带，剑刃朝着谢尘钰的脖子又刺，被金乌剑一敲就扇飞。
“带着百姓撤离！长川骨窟就要过来了！你的皇位有那么重要吗？所有人都要死啦！”
“......”
谢尘钰冷眼快步走。
“我就知道，你们凡人就是这样！贪婪，鼠目寸光，揪着一点小权力不放，非要走到头破血流的境地。”
少年没了剑，大概想起来谢尘钰在民间一些斩杀阎罗的威名，觉得自己一个人尚且无法制服他，暂时打消了杀太子的念头，转为喋喋不休的游说。
“凡人媚俗，整天净往钱眼子里钻，而像你们这种不愁吃穿的，又开始无聊琢磨起些小权力。你们这些王权贵族，甚至能为了坐上那个位置不惜手刃父亲兄弟，喝着至亲之人的血，真是太可怕了！”
“你不撤民，让这百万人为了你的位置殉葬广陵城，你夜里可能做好梦？真的睡得着觉吗？”
谢尘钰：“你不要跟着我。”
小少年：“不！我就要跟着你。”
他们说话的当口地面有金光的反射如游鱼溜过缝隙，谢尘钰仰头以为是天穹有流星，才发现是广陵城上空布设的结界有异变。少年揪他的手松开，大叫一声：“仙门急令——”他偏头看向谢尘钰，语气急促了一些，“要迁走那么多民众，必须尽快颁布号令，时间就快不够了。你知不知道！这个讯号是仙门的进攻号令——不分门派，全部向长川腹地进攻！”
“战火马上就要燎过来了！”
谢尘钰冷冷道：“这回你该走了吧。”
小少年却反唇瘪嘴：“我的实力还不足够上前线，我就在这跟着你，一定要救下广陵城郡的百姓。”
谢尘钰：“哦，原来你连上战场的资格也没有。”
“我们仙门和你们这些俗物不同，修仙求得是天下的大道，你们的肉眼睛是看不见这些东西的。看不见鬼，看不见神，只能看见自己的贪欲。饿了要吃，饥渴了要做那种事，你们戒不掉自己的瘾，只有超脱这一副臃肿的皮囊，才有窥见真正的道。”小少年两手背在身后，昂着下巴踱步说。
他随师兄长老游历去城落，那些公爵王侯也从来不会因他面容稚嫩而轻视他，谁来了都恭敬管他叫一声“仙君老爷”。谢尘钰是凡人，他好歹也是个半仙，站的位置自然更高一层。
“世间的尘缘对于我们的道心是一道枷锁，宇宙浩大无垠，只有抛弃一切才能去看一眼。我的师兄自从百年前告别家人进入仙门以来，每隔十年才能下山一趟偷看自己的父母。”
凡人的一生也不过硬撑到古稀，父母子女这一生又能见到几眼，十年的光阴，每一眼都是触目惊心的衰老。
拜入仙门的弟子们会亲眼看着自己的父母从满头黑发的年轻面孔，须臾变得银发苍苍皮肉皱缩。更有甚者，看着自己的孩子从襁褓长成青年，再成家生子，成了别人的曾曾祖父祖母，而自己依旧是一副不改的青春容颜。
“我师姐曾经有一个青梅竹马的恋人，明明马上就要下聘礼，仙门来收徒说她有仙骨，愿意给她父母三十金买下这个女儿。她爹娘同意了。她修道的第二年，有几天偷偷跑下了山，再被长老寻回来，说是去参加恋人的昏礼，新娶的娘子很漂亮。”
“比我漂亮。”少年记得师姐那时候抱着膝盖，唇瓣柔柔地咬住，像含了一颗泣泪的夜明珠。
说到这里，少年扭扭捏捏地道：“其实修仙也没有凡人想象得那样好。我们必须抛弃很多东西，家，国，七情六欲，朝闻道夕死可以。就连我们的父亲母亲逝世，都再也没有回头看过一眼。”
少年的目光格外坦诚。
“我们维护的是大道。就如同这道魔窟，多的是修士愿意用肉身去喂饱，但只是一个王朝的陨落，实在没必要。”
“道是什么？”谢尘钰唇角轻扯，露出右边的牙齿，轻轻鼓动腮帮子，“是你们修士两面三刀的无聊说辞吗？”
“道......额。”小少年顿了一下，他是傀偶班的人，也知晓傀偶班先前做过的事。他没参加，也不意味着反对，觉得那些都是权宜之策，清嗓，故作深沉地说：“道枢既非白也非黑，既非善也非恶。万法归一，我们宗门的道大抵是具见世间万象，心中无物，来去自由。”
“......你们话说的真好听，可惜做出来的完全不一样，一群伪君子罢了。”谢尘钰摩挲着掌心玉石雕刻的观音纹路，哀叹一声，靴子踏着掌心淌下的一滩血迹，迟缓地走向厢房：“哪里真有自由，连鸟儿也被天空囚禁。人人都在笼中。”
就连御风的神仙也如鸟笼里被一双大手拎住尾羽颠倒把玩的燕雀，在沧浪海间随罡风飘荡。
蓬莱仙山的黄袍凌风招展，三足青鸟展翼击破巨浪，冲向风雷翻涌的飓风中心，余浪顷刻冲毁岸边供奉海神娘娘的木塔。
“再往前走就是南海的地界。”领头的大弟子道，“那里是普陀观世音菩萨的道场。”
“天地玄黄间所有鬼魔，但凡出世，杀无赦。”蓬莱长老的金字烙印驱开迷雾，下达了宗门的最高指令。
弟子们开弓搭箭，弓弦拉到极点，撑得像一轮圆月的弧度。白鹿踏着洋流在一个个漩涡中横跳，飞旋的箭羽聚气为刃，顷刻间无数鱼龙下坠。
“长老。”最前方的弟子招袖示意大家停下。
“怎么了？”身后修士问。
“前面那片地方——”众人一齐看过去，那道巨浪撞向水面，露出后方黑色云团。那些云团耸动着，嘶吼着，时不时露出几颗龙头。不是什么云，而是无数只黑蛟密密麻麻扭绕在一处，从左看到右，竟然不知道尽头在何方。
一只白鹿跑在最前方探风，还来不及逃跑，被几只黑色长蛟缠住身躯，霎时爆开成一汪血雨。
“遇到麻烦了。”大弟子面色紧绷，“摆锁灵阵！芳洲——去请其他宗门支援。”
百草冲的草木都沾惹上血腥味，神农架的弟子们揭下箩兜，捏着锄头，心疼地看着被鬼魔夷为平地的庄稼田。
“哎呀妈呀，我滴个乖乖，我滴菜哟！”少女气恼地看着谷物被摧毁在丰收之前，一年的辛劳彻底白干，拿袖子擦了擦眼泪。但比起收成，她缓慢举起左右双镰，憋住眼泪。前方还有更加强悍的妖鬼等着她去宰。
这里的战局紧张，庄稼一茬茬倒下，人也和这庄稼没有两样，跟着一茬茬倒下。
季念昭方才脱离水镜，匆忙撂开结界，看见几个师弟师妹半身是血倒在路边，明阳和明月引着他往前看，最前方是无邪和几只活尸在顶着。
“那是谁？”季念昭看着前方山岚上的一道瘦高人影。
“稀云渡的祖师爷。”明月说。
“就那个不久前才复活的。”明阳补了一句。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季念昭想起傀偶班留影珠里的画面，人应当现在还在稀云渡的金殿才对，单枪匹马出现在这里，只有一个可能。
阻拦活尸的修士全部殉道。
“你们的伤势如何？”季念昭逮住一个师弟的脉搏灌灵气。
“我？如果死后灵魂真能投胎转世，下辈子我最想当鸟了，随便飞，不爽还可以朝别人头上拉屎。”师弟一边吐血一边吐槽。他连御剑还没练会，就误打误撞见着了人家埋在坟里的祖师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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